宋安身披大红锦袍,头戴乌纱帽,腰系玉带,骑白马缓行于长街中央。他面容清瘦,双颊凹陷,显然是会试三场耗尽心力所致,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星火不灭。沿途有人跪拜叩首,称其为“川中麒麟”;有书生追马数十步,只求看他一眼笔迹;更有妇人抱着婴孩挤至道旁,高呼:“让俺娃儿见见真命文曲星!”
他一路微笑致意,却不曾多言。心中明白,这一身红袍不是荣耀的终点,而是风暴的开端。
归家途中,队伍行至东单牌楼,忽闻钟声悠扬,自龙潭寺方向传来。宋安勒马回首,只见寺门前香烟缭绕,一道素影立于石阶之上??正是宜宾郡主。她未着华服,亦无仪仗,只捧一束白菊,静静伫立。两人目光相接,不过一瞬,却似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她微微颔首,唇角轻扬。
宋安心头一热,正欲下马相见,却被礼官低声劝止:“状元公,仪制不可违,请速前行。”
他只得抱拳遥敬,策马而去。
当晚,苏家小院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朝廷特赐“状元及第”匾额,由鸿胪寺官员亲送上门,悬于正厅。林廷选再度登门,带来四川同乡会所赠白银二百两、良田五十亩的地契,并宣布:自今而后,泸州苏氏列入地方望族,免徭役三年,子孙读书可享官资津贴。
苏有才老泪纵横,跪地北向叩首:“谢天子隆恩!谢诸君厚爱!”
苏满抱着那方金匾,指尖一遍遍抚过“文魁世家”四字,仿佛要将它刻进骨血。
小鱼儿穿着新裁的红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嘴里嚷着:“咱家出状元啦!以后谁敢欺负我们?”
有喜站在厨房门口,望着满院灯火,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她想起十年前,父亲因欠税被打断腿,母亲跪在县衙门口哭求宽限,却被差役踢翻在泥水里。那时她咬牙发誓:若有朝一日能抬头做人,定不让家人再受此辱。如今,这句话终于应验了。
然而,欢庆之中,唯有一人静坐西厢,彻夜未饮一盏酒。
那是宋安。
他换下状元锦袍,只穿一件旧青衫,案上摊开的不是贺帖,而是《大明会典?职官志》与《皇明祖训》抄本。窗外笑语喧天,他却听得极远??仿佛还能听见号舍中那一声声咳嗽、梦呓、笔尖划纸的沙响;仿佛还能看见父亲在东坡像前焚香时颤抖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殿试那日,当他说出“国将不国,君将不君”时,满殿死寂中的杀机四伏。
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但代价尚未显现。
次日清晨,礼部送来谕旨:新科进士三日内入翰林院观政,为期三月,期满后授职。宋安领旨谢恩,心中却清楚,这并非寻常安排。按惯例,状元例授翰林修撰,直接入阁起草诏令,参与机要。而“观政”之制,实为考察与试炼,意味着皇帝对他仍有疑虑,或朝中权贵施压所致。
他不动声色,收拾行装,准备赴任。
临行前夜,苏有才悄然走入他房中,手中捧着一个褪色布包。
“安儿,”老人声音低沉,“这是你祖父留下的东西,我藏了三十年,今日该交给你了。”
宋安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铜印,印面刻着“苏氏忠节”四字,背面则有一行小字:“洪武三十一年,授监察御史,因劾权臣胡惟庸余党,贬谪泸州,永不叙用。”
他浑身一震。
“你祖父……是御史?”
“是。”苏有才点头,“当年他上疏弹劾蓝玉案后株连过甚,触怒太祖,虽未处死,却削籍为民,三代不得科举。我们苏家,原是书香门第,只因一句真话,沦为贱户七十载。”
宋安握紧铜印,指节发白。
“所以……爹,你让我读书,不只是为了翻身?”
“更是为了还债。”苏有才眼中泛起泪光,“还祖宗未能尽的忠,还天下读书人该说而不敢说的话。你写的那些文章,句句都像你爷爷年轻时的模样。我怕,可我也骄傲。”
父子相对无言,唯有烛火摇曳。
三日后,宋安入翰林院。
院位于皇城东南隅,绿树成荫,廊庑幽深。新科进士按例拜见掌院学士,参见同僚。众人表面恭贺,实则暗中打量。有人赞其文采飞扬,也有人冷笑讥讽:“不过是个乡野小子,侥幸得宠,焉知庙堂深浅?”
他置若罔闻,每日准时到署,抄录文书、整理档案、研习典章,一丝不苟。闲暇时便闭门读书,尤好研读历代直臣奏疏,从魏徵到方孝孺,从海瑞到杨继盛,凡敢逆龙鳞者,皆详加批注。
半月之后,正德皇帝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