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雪终于停了,晨光洒在顺天贡院青灰色的屋脊上,融化的雪水顺着瓦当滴落,敲出断续的声响。整个贡院仿佛一头疲惫的巨兽,在三日鏖战后陷入沉眠。巡绰官们收起灯笼,号舍门半掩着,残留的墨迹、纸屑、药渣与便桶的秽气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唯有风卷着几张废稿掠过空巷,像亡魂低语。
宋安已在家休养两日。苏有才不准他下床,只许他靠在榻上饮参汤、吃软粥。小鱼儿每日去街上打探消息,回来便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听说今科文章极难,七百举子去了三百多,不是病倒就是当场弃考!”“还有人说,有个江南考生写策论时怒骂权阉,被锦衣卫当场拿下,押进诏狱去了!”“可也有人说,皇上亲阅试卷,读到某篇直呼‘奇才’,要破格提拔呢!”
苏满坐在一旁缝补他那件磨破袖口的青布袍,听见这话,手下一顿,针尖扎进了指腹。她吸了口气,低头吮去血珠,轻声道:“但愿是咱们家安哥儿。”
苏有才没说话,只是默默将一丸安神香放入铜炉,袅袅青烟升起,带着沉静的柏木味。他知道,这一关过了,还有下一关。会试只是门槛,殿试才是生死。而真正决定命运的,从来不是文章,而是人心。
与此同时,紫禁城文华殿内,烛火通明。
内阁三位大学士??李东阳、焦芳、王鏊正围坐案前,面前堆叠着厚厚一摞誊录过的试卷。每一份皆由专人用朱笔标注编号,密封姓名籍贯,以防舞弊。但谁都心知肚明,那一份被皇帝亲自点出的“第五百三十七卷”,早已成了风暴中心。
“此卷文风峻切,辞锋如刀。”李东阳抚须叹道,“尤以第三场策论最为惊人。直言宦官窃权、边军虚耗、赋役失衡,字字见血,竟不避忌讳……这般胆识,二十年未见矣。”
焦芳冷笑一声:“胆识?我看是狂妄!朝廷三令五申,策论不得指斥乘舆、讥讽大臣。此人如此放肆,若不严惩,日后人人效仿,纲纪何存?”
王鏊缓缓抬头:“可皇上亲口赞其为‘社稷之器’,并命我等拟旨提为会元。你我身为辅臣,难道要抗旨不成?”
殿中一时寂静。
良久,李东阳轻声道:“非是我等不愿遵旨,实乃此人文笔虽佳,立场太过激进。如今宫中权柄交错,刘瑾虽受打压,党羽犹在。若贸然擢升高第,恐招杀身之祸,反害了这人才。”
“正是。”王鏊点头,“不如暗中将其名次稍压,待殿试再观圣意。既能保全其命,又不失天子颜面。”
焦芳冷哼:“你们倒是仁义,可别忘了,是谁保举此人乡试中举?蜀王府!那位郡主娘娘可是连年遣使入京,送礼不断。如今又出了这么个‘奇才’,怕不是早有预谋吧?”
李东阳皱眉:“慎言!蜀王一向忠谨,郡主亦深居简出,岂容你随意攀扯?”
三人争执不下,忽闻太监传报:“司礼监掌印刘公公到??”
众人起身相迎。刘瑾拄着拐杖缓步走入,面色苍白,右膝微跛,显然是前几日跪奏所伤未愈。他扫视一圈,冷冷道:“诸位大人好兴致,大半夜不睡,就为了争一个举子?”
李东阳拱手:“奉旨议卷,不敢懈怠。”
“哼。”刘瑾坐下,从袖中取出一页黄绫,“这是昨夜皇上亲批的手谕:‘第五百三十七卷,才识卓绝,胆略过人,堪为会元。钦此。’你们若再拖延,便是违逆圣心。”
三人面面相觑。
焦芳咬牙道:“可此人策论中提及‘貂?乱政’,分明影射司礼监……刘公公您……”
“我知道。”刘瑾打断他,声音竟出奇平静,“我看了那篇文章。他说得没错。”
满殿皆惊。
刘瑾抬眼望向窗外渐白的天色,喃喃道:“我刘瑾二十岁入宫,三十岁掌印,这些年的确做了不少错事。可我也知道,有些话,天下人都不敢说,唯有这些读书人敢写。皇上留着他,不是为了羞辱我,是为了听真话。”
他顿了顿,语气转厉:“所以,我要你们立刻拟定会元名单,明日张榜公示。若有谁敢从中作梗……”他目光如刃,扫过三人,“别怪我不念同朝之情。”
说罢,转身离去,背影萧索却依旧威严。
翌日清晨,东单牌楼前人山人海。
顺天贡院照壁之上,红纸金字的会试录取榜单终于揭晓。七百举子中仅取三百,而榜首赫然写着:
**会元:第五百三十七号考生,籍贯四川泸州,姓宋名安。**
人群瞬间炸开。
“宋安?可是那个乡试解元?”
“就是他!去年龙场驿救驾的那位!”
“难怪皇上亲览其卷,果然不同凡响!”
有人高声念起坊间流传的策论片段:“‘权阉窃柄,视国库如私仓,以诏令为戏具’……我的娘啊,这也敢写?!”
“可不是,听说锦衣卫已经去查他是哪个省的了,结果发现竟是蜀王保荐之人,这才没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