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纽则是一条盘绕在擎天柱上的应龙,鳞爪飞扬,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破石腾空。龙天的手伸向那方印,指尖还未触到冰凉的石头,便已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方小小的印章,这方曾无数次在那些足以翻江倒海的契约上落下印记的印章,它的每一次钤盖,都曾让长江水道千帆滞航三日,让上海滩十里洋场的银根骤然紧缩如绞杀生命的绳索!
福伯揭开印泥盒的盖子,里面盛着的并非寻常朱砂,而是一种色泽更为妖异、纯粹、仿佛能燃烧起来的猩红之物——那是西洋远舶而来、价比黄金的硫化汞。那红,红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此不顾一切,像极了武昌城头,那些年轻生命最后喷涌而出的、滚烫的鲜血!
窗纸透入的微光骤然暗了下去,仿佛被巨大的阴影吞噬。龙天猛地起身,几步冲到窗边,一把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窒息:庭院中央,那尊九尺高的太湖石“玲珑峰”旁,父亲生前最钟爱、每日必临池观鱼的锦鲤池,此刻在黎明的微光下,竟反射出大片大片冰冷刺目的银光!池底哪里还有清水与游鱼?
竟密密麻麻、严丝合缝地铺满了墨西哥鹰洋!无数的银元排列组合,在池底镶嵌成一个巨大而精确的八卦图形。而八卦中央那阴阳鱼的鱼眼位置,赫然摆放着两枚金光灿然、图案繁复的硬币——法兰西银行发行的金马克!这冰冷的、以金钱构筑的阴阳图,无声地旋转在庭院中央,仿佛在嘲讽着这人世间所有的天道轮回。
龙天踉跄后退,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朱红檐柱上。额角一阵剧痛,被斗拱上悬挂的一架小巧青铜算盘尖锐的棱角划破。
一滴温热的血珠渗出,缓缓坠落,不偏不倚,正滴在书案边那本摊开的《赈灾录》深蓝色封皮之上。暗红的血迅速洇开,浸透了封皮上“光绪丁未年大饥”几个浓黑的楷字。这血色与墨字重叠的瞬间,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猛地撕裂了尘封的帷幕:那年丁未大旱,赤地千里,饿殍载道。他随父亲去城外粥厂“体察民情”。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捧着热粥,蹲在尘土里,对着手中那镶着精致银边、胎薄如纸、釉色温润的官窑瓷碗,发出低低的、绝望的啜泣。那哭声,是饥饿者对精美器物的恐惧,是穷途末路者对奢侈的茫然。如今想来,那些碗的底足,在氤氲的热气与尘土掩盖下,必然都清晰地印着同一个堂号——龙!
“咔哒……咔哒……”一阵微弱却清晰的机括运转声,如同幽灵的叩击,从后园深处传来,穿透了死寂的空气。龙天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循着那声音,脚步虚浮地穿过重重月洞门,来到父亲生前独居的书斋。这里陈设更为简朴,唯有靠墙而立的一排黄花梨多宝格,格内摆放着些寻常的瓷瓶、古书、奇石。那声音正源自多宝格之后。
龙天的手指在格板边缘摸索着,触到一处微不可察的凸起,用力一按。一阵沉闷的摩擦声响起,整排多宝格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开,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后面被严密遮挡的整面墙壁。墙壁之上,密密麻麻钉挂着的,并非字画,而是一张张泛黄的、盖着不同官防大印的契约!
汉阳兵工厂枪管构造的精密图纸上,龙家独有的蟠龙徽记如同烙印般覆盖其上;江南制造总局的军械调拨批文空白处,父亲那熟悉的笔迹,力透纸背地批注着:“每支快枪,抽利三分,充作维新变法之资。”纸页无言,硝烟的气息却仿佛已扑面而来。
当最后一抹残阳,如同濒死巨兽淌出的血,将库房内铺地的金砖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时,龙天终于在最深处找到了那个被重重铁链缠绕、形如棺椁的玄铁秘箱。箱体黝黑冰冷,表面毫无装饰,只有二十八道形态各异、精密绝伦的鲁班锁,如同二十八只沉默的恶兽,牢牢守护着核心。
龙天十指翻飞,汗水浸透了内衫,指尖被锁齿锋利的边缘划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冰冷的玄铁。随着最后一道锁“咔”地弹开,沉重的箱盖缓缓掀起。箱内没有预想中的金山银海,只有半枚古朴沉郁的青铜虎符,静静地躺在墨绿色的绒布之上。
符身布满磨损的痕迹,刻着细如蚊足的铭文。龙天将其凑近残阳的光线,瞳孔骤然收缩——那密密麻麻的微雕小字,竟赫然是各省新军统制、协统亲笔所书的效忠誓词!另半枚虎符,他清楚地记得,已随父亲一同葬入了冰冷的棺椁深处。
“老爷在世时常说,”福伯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库房门口,他那杆从不离身的铜烟锅,在冰冷的青石门槛上轻轻敲了敲,震落簌簌积尘,“若天下大乱,纲常崩解,龙家……便是那止乱天平上,最重的一颗秤砣。”
(言下之意是随时都可反!)
龙天缓缓转过身,手中紧握着那半枚冰冷的虎符,目光穿过敞开的库门,遥遥投向庭院中那对静伏的墨玉麒麟。此刻,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麒麟眼眶中那对暹罗血髓石,竟似吸收了天地间所有的血色,红得惊心动魄,如同两行缓缓淌下的、沉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