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千里,烈日如焚。
邻近的几个县早已是哀鸿遍野,为了争夺一口井水、一捧粮食,械斗甚至暴动时有发生。
唯独归仁里,仿佛被神明庇佑,里中几十口水井竟无一干涸,潺潺的井水虽不如往日丰沛,却也足够全里人畜饮用灌溉。
朝廷派来的巡查使者再次来到归仁里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别处是饿殍遍地,此处却是田畴整齐,妇孺们人手一把竹尺,正一丝不苟地测量着田埂的干湿度;一群半大的孩童,则围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甲井输水三斗,乙井当闭一刻”,那排兵布阵般的认真劲头,竟如军阵调度一般。
使者大为惊奇,拦住一个正在演算的孩童问这精妙的调度之术从何而来。
那孩童正是每日为灶膛添柴的那个小女孩,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脆生生地答道:“不是我们聪明,是祖辈们早就把活命的经验,用汗水和心血烧进了规矩里,我们照着做就是了。”
使者不明所以,关平便将他引到村口,指着一张早已看不清字迹的旧图。
原来,归仁里第一代里正,那位追随关羽征战一生的老兵,在解甲归田后,并未安享晚年。
他带着全村人,花了整整十年时间,勘探了附近山脉的所有地下暗流,并用烧制的陶管将各处水源与村里的水井一一连通,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水网。
他们又根据二十四节气,制定了严格的轮灌制度,将珍贵的水源藏于地下,用之有度,不显于形,不竭于时。
这套复杂的系统,早已化作一条条简单的口诀和规矩,刻在每个归仁里人的骨子里。
使者望着眼前这幅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的景象,再想到外面饿殍满地的惨状,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他在返回京城的奏折中,郑重地写下:“此地治水如治心,疏堵并用,情法相济。其民不因天灾而乱,不因人祸而散,实乃教化之典范。”
秋收在即,金色的稻浪在田野里翻滚。
那株从石墩裂缝里长出的金脉稻,更是结出了沉甸甸的稻穗,每一粒米都饱满得仿佛要炸开。
丰收前夜,关平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云端之上,父亲关羽就立在他身前。
那身熟悉的青色铠甲早已斑驳不堪,上面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但父亲的目光依旧深邃如海。
他下意识地便要俯身叩首,却被一声轻喝止住。
“不必拜我。”
话音刚落,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云端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烈焰冲天的荆州城。
千军万马如钢铁洪流般踏破城门,鲜血染红了滔滔江水。
他看到无数熟悉的面孔在血泊中倒下,心痛如绞。
就在这尸山血海之中,一道青色的身影,背负着那把名震天下的长刀,逆着血色的江流,决绝地向上走去。
那背影孤傲而沉重,渐渐地,竟与他自己的身影缓缓重合。
关平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已是风雨大作,雷声滚滚。
他心中一紧,披上外衣便冲了出去。
晒谷场上,他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沉默的小女孩,正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护着一个稻草堆,任凭狂风暴雨浇打。
在她身后,十几个浑身湿透的学生,正齐心协力地用油布覆盖着更多的稻堆,口中还齐声诵读着《讲理十二章》中的句子:“粒米维艰,寸土含恩!粒米维艰,寸土含恩!”
那一刻,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关平忽然明白了。
父亲梦中所言,以及那逆流而上的背影,并非是要他追随而去,成为另一个威震华夏的“神”。
所谓传承,从来不是要凡人成神,而是要让每一个平凡的举动,都拥有千钧之重。
是守护,是责任,是让这些孩子在风雨中,依然懂得一粒米的艰难,一寸土的恩情。
冬至,祭灶。
这是归仁里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
全村老少齐聚在村口的石墩旁,架起大锅,共煮一锅香气四溢的“团圆糜”。
按照惯例,关平亲手盛出第一碗,却不是给人吃的。
他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糜,郑重地走上石墩,将它换下了那碗早已干结的冷饭。
烟火缭绕,村民们的欢声笑语在寒冷的空气中升腾。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只通体雪白的羽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径直穿过人群,在升腾的炊烟之上盘旋了整整三圈。
它的鸣叫清越悠长,仿佛能穿透云霄。
随即,它收拢双翼,精准地落在了旁边那块残破古碑的投影之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白羽鸟将口中衔着的一物轻轻放下,又仰头长鸣三声,振翅向着北方天际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