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废除官衙晨鼓制度,改为“民声鼓”??凡有冤屈或急务者,可击鼓于忠义堂前,无论贵贱,两刻内必得回应。首日便有一老农击鼓,诉屯田营官克扣口粮。陈砚亲往查实,当场杖责小吏四十,并宣布:“自今日起,所有粮册公示三日,任人查阅。敢造假者,逐出江陵,永不得回。”
民心大振。
建兴六十七年夏,长江暴涨,洪峰迫近。往年此时,上游各县常决堤泄洪,淹下游农田以保己城。此次亦有密报传来:上游三县暗中议定,拟破堰放水,牺牲江陵万亩稻田。
诸将怒极,主张派兵阻拦,甚至以武力威慑。陈砚却摇头,召集工匠连夜赶制数百只木筏,又令全城百姓搓绳编网。三日后,他亲率五千民夫逆流而上,非为争斗,而是抢在决堤前将下游即将成熟的稻谷全部收割,装船转运至高地。
同时遣使携礼赴上游三县,言辞恳切:“洪水无情,然邻里有义。我江陵愿以存粮三千石交换贵地不开堰之诺。若将来你们遭灾,我也必倾力相救。”
三县官吏本已备好火把准备焚坝,见江陵不仅未动刀兵,反以粮相赠,羞愧难当,终收回成命。当年秋收,两岸皆丰,传为佳话。
民间遂有歌谣流传:“白天不见官,夜里闻梆声。事事有人管,处处有温情。将军本是打更人,却比王侯更清明。”
陈砚治下,更重教化。他下令将《守城日记》抄本分发至每一所义学,要求十岁以上孩童必须通读柳昭容事迹。每年春试题目依旧:“何谓守诺?”但他另加一条新规:答卷最优者,不仅要入英灵阁撞钟宣誓,还需在城中任“一日更夫”,亲自巡街听民声,方能获“守土弟子”称号。
有学子不解:“为何要扫街打更?”
他答:“因为你不知道百姓的苦,就不配谈‘守护’二字。”
永嘉七年,晋室彻底崩解,匈奴铁蹄踏破洛阳,中原陷入空前浩劫。百万流民如潮水般南逃,沿途郡县或闭门拒敌,或趁火打劫,唯江陵敞开城门,昼夜不关。
陈砚下令:凡入城者,不论老幼病残,皆先供热水热食,再登记安置。城内房屋不足,便拆毁闲置的贵族别院改建棚屋;粮食紧张,便实行“半粮制”??官员与士兵每日减食一餐,优先供给妇孺。
最危急时,城中存粮仅够维持二十日。谋士建议限制流入人数,甚至设卡盘查。陈砚立于城楼,望着远处滚滚人流,轻声道:“你说他们是谁?是负担,还是同胞?”
他取下腰间更梆,交给一名少年:“你替我去打更,今夜我不回来了。”
言毕,独自骑马出城十里,在难民潮最前端搭起帐篷,亲自迎人登记,发放凭证。七日七夜未曾归城,须发尽白,终因体力不支昏倒在路边。
百姓闻讯,自发组织车队奔赴周边村落借粮。有农夫牵牛献粟,有商贾捐出私藏,连敌对多年的上游三县也派人送来五百车米,并附书:“昔日你救我稻谷,今还你活命之恩。”
奇迹再次发生??就在粮道将断之际,鄱阳湖一带义军护送一批漕粮南下,听闻江陵义举,绕道千里送来两千石稻米。领头者乃一青年将领,自称祖上曾受麋威救命之恩,世代铭记,今日特来报答。
陈砚病愈后得知此事,久久无语。数日后,他在忠义堂前立下一碑,不刻功名,只写四个大字:“人心可渡”。
此后十年,江陵人口翻倍,达五十万之众,几与东吴全盛时期相当。然而城中秩序井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外国商旅至此,无不惊叹:“此非城池,乃信义所凝之国。”
陈砚年近五十时,偶染风寒,久治不愈。临终前召关炜之孙关承及书院山长入室,嘱托后事。他卧于榻上,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床头摆着一只旧梆子。
“我一生没打过仗,也没杀过人。”他喘息着说,“但我每天都在战斗??和懒惰斗,和冷漠斗,和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的念头斗。
我最大的骄傲,不是当了主帅,而是让一个打更的人证明了:普通人也能守住一座城。”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封面写着《民声录》,共计一百零三卷,记录着他十余年所闻所见的百姓疾苦与期盼。
“请把它放在英灵阁最高处。”他说,“将来的人若问我们是如何守住这里的,不必讲战争,不必提英雄,只要打开这本书,让他们看看这些名字、这些声音、这些眼泪和希望??这就是答案。”
言毕,含笑而逝。
出殡之日,全城停业。十万百姓手持火把,沿江步行十里,仿古时“守诺之路”。不同的是,这一次,每个人都在走夜路,都在敲手中的梆子??一声声,清越悠长,汇成一片不灭的声浪,在长江两岸回荡。
守园老兵仰望星空,喃喃道:“三公来了……还有柳娘,还有关将军……他们都来了……来接我们的更夫回家。”
据说那一夜,汉寿园内三株古柏同时开花,白如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