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兰草绣在自己的袖口上,灰布僧袍似的粗布,因这抹绿有了生气。洗得发白了,就拆了重绣,针脚一次比一次密,密得像蛛网,能兜住风。有回苏燕卿看见,她正对着阳光照袖口,看针脚匀不匀,阳光透过布面,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她嘴角还带着点笑,像在跟谁炫耀。
她甚至用烧黑的木炭,在阁楼的窗台上画兰草,一笔一划,像在石头上刻字。横画得像兰叶的基部,稳;竖画得像花茎,直;最后那撇,总带点弯,像叶尖的颤。雨水冲了又画,画了又冲,日子久了,竟在木头上留下了深深的痕,纵横交错,像谁在窗台上种了片看不见的兰草,根缠着根,叶绕着叶,密得风都穿不过去。
有回新来的小丫头问苏燕卿,“兰芝婆婆总画这个,是什么意思呀?”
苏燕卿望着窗台上的刻痕,又看了看阁楼里亮着的油灯,灯影里,兰芝正低头绣着枕套,侧脸在光下柔和得像块玉。她笑了笑,轻声说,“那是兰草,在土里扎了根,就不会走了。”
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盖住了那些刻痕,却盖不住里面的绿。就像有些东西,就算被岁月埋了,也总会在心里发着芽,一节一节,往上长,直到把整个心都填满,再也空不下别的。兰芝摸着枕头上的兰草,忽然觉得沈郎就在身边,像从前那样,坐着看她绣活,不说一句话,却让她觉得,这辈子的日子,都像这兰草似的,有骨,有香,有盼头……
阿禾坐在暖阁的炭盆边翻册子,指尖沾着点胭脂——是新制的玫瑰膏,她刚给镜前的小丫头试妆,眼角蹭了点,像落了片桃花瓣。那胭脂是用晨露腌的玫瑰,捣了整整三个时辰,香得能引来蝴蝶,此刻却在指尖凝着,像颗化不开的心事。她用指腹轻轻点了下那抹烟霞妆似的晕痕,才捻着泛黄的纸页继续往下翻。旧册的纸页脆得像风干的秋叶,每翻动一下,都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她腕间熏香的冷意——那是苏合香,兰芝生前最爱的,说闻着像北地的阳光,暖得能焐化冰雪,此刻却在暖阁里缠成一团说不清的滋味,像谁在耳边低低地叹。
翻到中间时,指尖忽然触到一页格外濡湿的地方,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墨迹都洇开了边,像片被雨水打湿的云,在黄纸上晕出浅浅的圈。模糊里辨出个名字——晚晴,那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笔锋里总藏着点犹豫,横画收得急,竖画又拖得缓,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道没说完的叹息,快要坠出纸页。名字旁边用淡墨画着支银簪,线条简单,却在簪头反复勾勒,那颗碎珠被人用浓墨点了又点,黑得发亮,倒真像滴没干的泪,悬在纸页上,把下面“兰芝补兰草三株”的字迹都浸得发皱,像被水打湿的蛛网。
阿禾的眼睫颤了颤,像被风拂过的蝶翼,落下片极轻的影。她从妆奁里取出块细绒帕,是去年绣的兰草帕,边角已经磨得发毛,蘸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往纸页上擦,想把那洇开的墨痕晕得更匀些,却不知怎的,帕子上竟沾了点淡红,像胭脂染的,又像血,在黄纸上洇出朵小小的花,像极了晚晴绣的枫叶尖。她忽然想起兰芝临终前,总用这帕子擦那支湘妃竹笔,笔杆上的兰草纹路里,至今还嵌着点暗红的墨迹,是那年沈郎走时,她哭着写“等”字,墨里掺了泪,又掺了血。
她深吸口气,将那页纸轻轻抚平,指腹贴着“晚晴”两个字,纸页下的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爬过手腕,爬到心口,像那年兰芝把染血的帕子塞进她手里时的温度,凉得发疼,却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暖,像北地雪地里埋着的炭火,看着灭了,摸着却还烫……
——那年秋深,烟雨楼的雕花木窗总糊着层薄霜,清晨推开时,霜花会簌簌往下掉,落在窗台上,像撒了把碎盐,被第一缕阳光照得发亮。天还没亮透,后门就被人轻轻叩响,三下,又三下,间隔得匀匀的,怯生生的,像怕惊了檐下的宿鸟——那是只灰鸽子,兰芝养的,总在黎明时咕咕叫,后来兰芝走了,它也不知飞去哪里,只留下个空巢,在檐角晃了十年,巢里还垫着半片绣了兰草的绢,是兰芝当年不小心掉的。
王妈妈披着棉袄去开门,棉袄上的盘扣是兰芝绣的兰草,针脚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白棉。她拉开门闩时,“咔嗒”一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惊得墙根的秋虫停了鸣。门外立着个姑娘,穿件月白衫,洗得领边都发了毛,露出的脖颈细得像段嫩藕,却拎着只沉甸甸的竹篮。篮子上盖着块蓝布,是浆洗过的粗布,边角打着补丁,用同色的线绣了朵小小的雏菊,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刚学绣活的样子,却看得出来,每一针都用了心。风从巷口钻进来,掀起布角,露出半幅素绢,上面绣着半片枫叶,青黄掺着点赤,叶尖挑着针脚绣出的露,颤巍巍的,像刚从枝上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