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不是这样的。年轻时他有过一条新船,桐油刷得发亮,正午的太阳照在船帮上,能晃得人眯起眼。船帮上雕着缠枝莲,花瓣的纹路里还留着刻刀的细痕,那是他请镇上最好的木匠雕的,准备当嫁妆的。那时镇上人都喊他阿水,说他撑船的样子比鱼还灵——竹篙在他手里像有了魂,轻轻一点,船就能滑出老远,连水波都追不上。
媳妇叫晚香,是绣坊的姑娘。阿水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绣坊门口的老槐树下,她正踮着脚够晾在绳上的绢布,银簪在发间闪,像落了点月光。她身上总带着皂角的香,那是她每天用皂角洗头的缘故,阿水觉得,比河岸上的槐花香还好闻。
后来阿水总往绣坊那边撑船,竹篙轻点,船就泊在绣坊窗下。晚香会推开窗,递出个用帕子包好的热红薯,帕子上绣着小鲤鱼,是她刚学的花样。“阿水哥,等你攒够了钱,咱就把船停在柳树下,我绣面新帆,上面绣对鸳鸯,你看好不好?”她说话时,睫毛会轻轻颤,像停着只蝴蝶。
阿水那时总笑她,露出两排白牙:“鸳鸯哪有鱼灵动?绣两条鲤鱼吧,咱们的船,得像水里的鱼一样自在。”他还偷偷在船底刻了条小鱼,盼着有天能让晚香看见,可没等刻完,瘟疫就过了河。
那年秋天的风是苦的,带着药渣的味。晚香躺在绣架旁,脸白得像张宣纸,手里还攥着没绣完的鲤鱼,丝线在指间绕了三圈,结打得死紧,阿水后来用剪刀才剪开。他把那条没绣完的鲤鱼绢布揣在怀里,揣了三天三夜,直到绢布上沾了他的汗味,才敢轻轻展开——鱼尾巴刚绣了半片,针脚细密得像鱼鳞。
阿水把新船凿了个洞,沉进了河底。他觉得那船太亮了,晃得人睁不开眼,配不上晚香苍白的脸。后来他在河湾里捡了条破木船,船板上全是虫蛀的洞,他用麻线缠着棉絮堵,堵了又漏,漏了又堵,最后船身倒像裹了层厚厚的痂。船头磕出的豁口,就是那时被礁石撞的,倒像只永远张着的嘴,能吞进所有想说的话。
他开始在忘川河上摆渡,镇上人渐渐忘了“阿水”,都喊他“老艄公”。
最早载过个穿蓝布衫的小伙,怀里揣着竹绷子,竹片边缘磨得光溜溜的,一看就摸了很久。小伙上船时手在抖,阿水看他指缝里还嵌着丝线,知道是个绣娘的相好。“苏苏最不喜竹绷子扎手,我磨了三天呢。”小伙对着水面念叨,声音轻得像怕惊着鱼,“等她见了,肯定会笑我笨。”老艄公撑着篙,没说话,只是把船撑得缓些,让小伙的话能跟着水流漂得远些。
小伙后来没再回来。倒是半年后的一个雾天,河面上漂来块碎竹片,上面刻着个“苏”字,刻痕深得发白发亮,像用了全身的劲。老艄公捡起来,塞进船板的裂缝里,那里刚好能卡住,风吹过时,竹片会“嗡嗡”响,像有人在应。
又载过个姑娘,辫子上系着红绳,红得像庙里的平安绳。她怀里抱个布包,打开是半块桂花糕,油乎乎的,还冒着点热气。“我娘说,等我到了对岸,她就把剩下的半块热好了等着。”姑娘说话时总望着船尾,红绳在辫梢晃,像怕被水冲走似的。船到岸时,她把桂花糕掰了点扔进河里,“给水里的鱼尝尝,我娘做的,可甜了。”老艄公看见她扔糕时,指尖沾了点糕渣,她飞快地舔了舔,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
那半块桂花糕后来落在了船板上,老艄公捡起来时,已经硬得像块石头。他把它放进贴身的布袋里,想着说不定哪天姑娘会回来找,可直到桂花糕长出了霉点,也没等来她。
老艄公从不问渡河人要去哪,要找什么。他知道,忘川河上的船,载的从来都不是人,是念想。就像二麻子,每个月都来,提着酒,蹲在船头喝得酩酊大醉。二麻子的媳妇秀莲走得突然,没留下什么念想,只留下块绣了半朵牡丹的帕子。
“李伯,我好像看见秀莲了。”二麻子的眼泪混着酒液往下淌,滴在船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她在槐树下摘桂花,说‘阿麻,你酿的酒太烈’。”老艄公没说话,只是把竹篙往水里插得深些,让船晃得轻些,免得晃散了二麻子的梦。等二麻子哭够了,他才从船尾摸出块干净布巾递过去:“擦擦,别让秀莲看见你哭鼻子。”
二麻子后来总来,有时带块桂花糕,有时拎壶新酿的酒。他会坐在船头絮絮叨叨,说他又学了个新花样,把秀莲的旧帕子拆了,重新绣成了荷包,针脚还是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毛毛虫。“你看这针脚,”二麻子举着荷包给老艄公看,眼里亮闪闪的,“秀莲以前总笑我手笨,现在我是不是进步了?”老艄公就应一声“嗯”,手里的篙撑得又稳又慢,让河水慢慢荡,把二麻子的话泡得软些,再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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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大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粥,船头的马灯只能照亮眼前三尺的水。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