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着的竹编簸箕快垂到地面,边缘的篾条磨得发亮,该是挂了好些年。簸箕里摊着的新采茶叶绿得扎眼,嫩得像能掐出水,叶尖还沾着点银毫,是清晨带露掐下来的样子。旁边的木架顶天立地,十几个陶罐排得整整齐齐,罐口都贴着裁得方方正正的红纸,上面的字是用毛笔写的,“清明前”“谷雨尖”,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和苏绣娘线装书上的小楷有几分像——都是不求规整,只求把心意落到实处的拙朴。有个罐子的红纸边角卷了起来,露出底下深褐色的陶面,像老人脸上褪了色的皱纹,藏着说不尽的日子。
桌子是块整木剖的,表面被磨得光溜溜,能映出人影。上面摆着套紫砂茶具,壶身扁扁的,像被人轻轻按了下,倒显出几分憨态;杯口圆圆的,边缘有些许磕碰的痕迹,却更见温润。最惹眼的是杯身上刻的并蒂莲,线条歪歪扭扭,花瓣胖得像娃娃的脸蛋,莲茎却细得像根棉线,活脱脱初学写字的孩童手笔。可阿禾看着看着,忽然想起苏绣娘箱子里那半朵未完成的并蒂莲绣品——针脚也是这么歪歪扭扭,却在每一针里都藏着股不肯停手的执拗,仿佛只要继续绣下去,就能把日子绣得圆满些。
“这茶具是小苏送的。”老茶农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摩挲,指腹蹭过刻痕里积着的茶垢,那茶垢黑中带褐,是经年累月泡出的沉淀。“那年她男人刚走,她抱着这茶具来,眼睛肿得像桃儿,说阿远生前总念叨,我的茶配她的绣,是天生一对。”他说着往紫砂壶里投茶叶,指尖捏着的茶叶蜷得紧紧的,像睡着的小虫,“她刻莲,我就养茶,当时说好了,等她的《百鸟朝凤》绣完,就用这壶泡最嫩的春茶,在莲前喝。”
沸水“哗啦”一声冲进壶里,阿禾看见那些蜷着的茶叶忽然醒了似的,在水里翻滚着舒展,先是慢慢松开边缘的瓣,再一点点撑开中间的蕊,最后整个儿浮在水面上,真的像朵朵莲花在绽放。有片茶叶调皮地粘在壶嘴上,老茶农抬手把它拨进去,指尖沾着的水珠滴在桌面上,晕开个小小的圆,像滴没忍住的泪。他给阿禾倒茶时,茶汤清得像无垢泉的水,杯壁上的并蒂莲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紫砂里游出来。
“尝尝?”老茶农端起自己的杯,先呷了口,眼睛眯成条缝,喉结动了动才开口,“这茶得趁热喝,气才足,凉了就泄了劲儿。”
阿禾捧着茶杯,热气模糊了睫毛,却清晰地看见杯壁上那朵笨笨的并蒂莲。她低头抿了口,茶香先是带着点苦,像苏绣娘说的阿远摘的野山楂,涩涩的酸劲儿直往舌尖钻;可慢慢咂摸,那苦味里竟渗出点甜来,像蒲公英的绒毛轻轻拂过心口,暖得让人想叹气。那股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流到胃里,又慢慢往上返,像有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她总爱眯着的眼。
“小苏的男人,当年就是为了给她采金丝藤,从这崖上摔下去的。”老茶农望着窗外的茶园,那里的茶丛一行行铺到崖边,像条绿色的绸带,风一吹就轻轻晃,“他来跟我讨主意,说小苏想绣幅《百鸟朝凤》当嫁妆,就差最亮的金线。我告诉他后山崖壁有野生的金丝藤,那藤抽的丝,比黄金还亮,可我没说……那地方十年前就塌过一回,石头松得很。”
他的声音低了些,像被茶气呛着,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那天他走的时候,还跟我要了包新茶籽,说要在小苏的绣坊门口种棵茶树,等结了籽,就磨成粉给她染线。结果……”他顿了顿,捏着茶杯的手指关节泛白,指腹把杯壁的温度都吸走了些,“我在崖下找到他时,他怀里还揣着那包茶籽,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角角落落都捏得死死的,没沾一点土。”
阿禾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下,眼眶热得发疼,手里的茶杯晃了晃,茶汤溅在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却没舍得撒手。她忽然明白,苏绣娘的右眼从不是翳,是扇窗——窗外是阿远摘山楂时仰起的笑,是金丝藤在阳光下闪的亮,是那半朵并蒂莲绣品上没绣完的针脚,是二十年来从未敢熄灭的一点暖。那层白翳,不过是她给这些念想搭的棚,怕山里的风太大,吹散了。
夕阳透过茅屋的窗棂,在桌面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把茶汤染成了金红色,像杯融化的晚霞。阿禾又抿了口茶,这次竟尝出了点沉水香的味道,淡淡的,像从苏绣娘的绣坊里飘过来的。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忽然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得像被水洗过——远处崖上的云在慢慢流,一缕一缕像扯散的棉絮;茶园里的茶丛在风里点头,叶尖的水珠看得清清楚楚;茅屋顶上的烟在轻轻歪,连烟丝里混着的草屑都能数出几根;老茶农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茶末子,是刚才擦汗时蹭上的,像撒了把细小的绿星星。那层困扰她许久的白翳,不知何时已薄得像层蝉翼,透过它看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