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握着木梳的手停在半空,黄杨木梳的齿间还缠着几根灰白的发丝,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银亮。那木梳是阿禾十岁时用攒了半年的碎银买的,当时母亲嗔怪她乱花钱,夜里却对着镜子梳了又梳,梳齿划过发间的“沙沙”声,轻得像怕惊醒谁。此刻她转过身,眼里的泪又落了下来,顺着眼角的细纹往下淌,像山涧的溪水漫过青苔,却笑着:“傻丫头,就你嘴甜。”指尖在衣襟上蹭了蹭,想擦去泪痕,反倒把昨夜新绣的兰草花纹蹭得发皱——那是她夜里趁阿禾睡熟,就着月光绣的,针脚密得能数清,线是阿禾用紫草染的,紫得发蓝。
阿禾掀开被子下床,鞋头沾着的艾草屑簌簌落在青砖上。那艾草是母亲前日从山路旁割的,说晒干了塞在枕芯里能安神,此刻碎屑带着清苦的香,混着被角阳光晒透的暖,漫进鼻腔。她走到窗边,窗纸被晨风吹得轻轻鼓荡,像片颤动的荷叶。远处的山峦在晨光里舒展着轮廓,青黛色的山脊线被镀上层金边,像母亲用金线描在蓝布上的轮廓;近处的竹篱笆上爬着牵牛花,紫的像浸了苏木的染缸,粉的像揉碎的桃花瓣,花瓣上的露珠闪着光,顺着卷曲的花萼往下滚,“嗒”地落在青苔上,晕开个极小的湿痕,像谁用指尖点了滴墨。
她伸出手,阳光穿过指缝落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像朵张开的花。指尖的薄茧在光里看得分明——那是学着编竹篮时被竹篾磨的,篾片划过皮肤时的刺痛还记在心里;是帮老尼劈柴时被斧头震的,虎口发麻的感觉像还在;是前日在泉边摸石头时蹭的,砂砾擦过皮肉的糙感历历在目。可此刻,这些茧子仿佛都被晨光镀上了暖,连带着掌心的纹路都变得温柔,像母亲纳鞋底时画的花样。
“原来阳光是有形状的。”阿禾喃喃道,指尖追逐着地上的光斑,影子在青砖上跳着细碎的舞。她忽然想起那些看不见的日子,总以为阳光是团模糊的暖,摸不着,抓不住,如今才知它能把指缝的纹路拓在地上,能把花瓣的脉络映在窗纸上,能把母亲鬓角的白发照得像串碎钻。有次她摸到母亲梳头时掉落的白发,以为是冬日的雪落在了发间,母亲当时笑着说:“这是娘的月光,掉根白发,就多记起件你的事。”
老尼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灰布僧袍的衣角沾着些露水,那是清晨去泉边汲水时蹭的。手里拄着竹杖,铜环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响,像把小锤子敲在心上:“九代素心说,人间臻情是最好的药引,能化开最顽固的冰。”她往泉眼的方向偏了偏头,竹杖的铜包头在门槛上轻轻磕了下,发出“笃”的闷响,“你看,泉里的‘安’字还亮着,你的眼睛,也亮了。”
阿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无垢泉的水面泛着粼粼的波光,泉底那颗桃核的红光若隐若现,像被晨雾裹着的火星。她忽然想起昨夜母亲讲的事:那年她发水痘,浑身烧得滚烫,母亲抱着她坐在灶前,一夜未眠,用蒲扇给她扇风,扇得手臂都肿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说“阿禾别怕,娘的扇子能扇走病魔”。那时她看不清母亲的脸,却能记住蒲扇上的艾草香,记住母亲掌心贴在她额头上的凉,记住黑暗里那双手始终没离开过她的脸颊。
“婆婆,”阿禾回头时,眼眶忽然热了,泪珠在睫毛上打转,“原来您说的臻情,就是娘的扇子啊。”
老尼笑了,皱纹里盛着晨光,像晒满了谷子的谷仓:“是,也不全是。是你娘背着你走十里山路时,石阶硌在她脚底板的疼;是她把最后块枣糕塞给你时,自己咽口水的馋;是她夜里听你咳嗽,披衣起来煎药时,药罐碰在灶台上的响。”她顿了顿,竹杖轻轻点地,“是这些碎在日子里的暖,攒起来,就成了能焐亮眼睛的光。”
阿禾回头看母亲,母亲正望着她笑,鬓角的白发被晨光梳得服帖,像被细心打理过的银丝,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晨光,像两汪盛满了暖泉。她忽然明白,那些所谓的臻情,从来不是什么玄妙的东西,就是母亲掌心的温度——冬夜里焐她脚时,那温度能透过棉袜渗进骨头缝,把冻得发僵的脚趾焐成暖暖的小团;是藏在故事里的笑——讲她偷喝米酒醉倒在柴房时,那笑声能震落梁上的灰尘,带着点嗔怪,更多的却是疼惜;是带着艾草香的拥抱——每次她受了委屈,那怀抱总像晒过太阳的棉絮,软得能陷进去,连带着心跳都变得安稳;是岁岁年年、日日夜夜的陪伴——从她落地时皱巴巴像只小老鼠,母亲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托着她,到如今她能看清母亲鬓角的白发如何被岁月染就,这陪伴从未断过,像无垢泉的水,清且长,流过春,流过夏,流过无数个寻常的晨昏。
母亲走过来,替她理了理衣襟,指尖划过她耳后的碎发,那触感带着点糙,却比任何丝绸都舒服:“饿了吧?灶上温着粥,放了你爱吃的莲子,是前几日从泉边采的,嫩得能掐出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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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点头,目光落在母亲的手上。那双手的指关节有些肿,是常年泡在冷水里洗衣留下的,天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