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睛亮闪闪的,像浸了泉底的光,看见她的瞬间,手里的竹杖“咚”地杵在地上,杖尾的铜包头磕出闷响,她张开双臂,袖口沾着的草屑簌簌往下掉——定是路上又顺手割了些艾草。
“娘!”阿禾扑过去,撞进那个带着艾草香的怀抱。母亲的手紧紧搂着她,后背有点驼,是常年弯腰洗衣、挑水压出来的,却像座最稳的山。她听见母亲的心跳“咚咚”响,比无垢泉的水声还让人安心,连带着自己的心跳都慢了半拍,先前攥得发白的指尖终于松了劲,指甲深深掐进母亲的布衫,把那股艾草香攥得更浓了些。
“慢点跑,傻丫头。”母亲的手抚着她的头发,指腹带着点粗糙,是常年搓洗衣物磨出的茧,擦过她耳廓时有点痒。“娘这不是来了吗?”她低头看阿禾,眼里的光颤巍巍的,像含着两汪水,“路上遇见王郎中家的婆娘,说你眼睛亮些了,我还不信……”
阿禾抬起头,忽然清晰地看见母亲眼角的细纹,像无垢泉面被风拂过的涟漪,一圈圈漾开,还看见她嘴角的笑,像泉底那颗发着微光的桃核,暖融融的。她吸了吸鼻子,鼻尖蹭到母亲衣襟上的补丁——那是她前几日绣坏的帕子改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倒成了最顺眼的花纹。“娘,您手里的包袱,是不是给我带了枣糕?”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眼角的细纹更深了,像被泉水泡软的木刻:“你这丫头,鼻子比狗还灵。”她解开蓝布带,露出里面用油纸包着的枣糕,热气透过纸层渗出来,混着枣香漫进空气里。“知道你爱吃带核的,特意让灶上多蒸了一刻钟,枣肉烂得能化在嘴里。”
阿禾刚要伸手去接,却被老尼的竹杖“当啷”一声打断。老尼不知何时挪到了泉边,正眯着眼睛看她们,竹杖上的铜环晃得细碎:“阿禾这眼疾,可不是单靠枣糕能好利索的。”
母亲忙扶着阿禾起身,往老尼跟前走了两步:“婆婆,您是说……”
“医书里早有记载,”老尼慢悠悠地用竹杖拨了拨泉里的光斑,“‘内障遮睛,非药石能破,需得人间臻情焐透了,方能消翳见光’。”她转头看阿禾,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你这眼睛,先前蒙着的哪是白翳?是心里揣着的慌——怕娘出事,怕自己再也看不见,慌火一烧,翳子就结得更厚了。”
阿禾咬着枣糕,枣核硌在牙间,有点涩。她想起那些在黑暗里摸索的日子,指尖碰倒药碗时的慌张,听见母亲咳嗽时的心悸,像有团冷雾总裹着心口,连无垢泉的暖意都透不进来。
母亲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指尖轻轻按在她眼睑上,那点粗糙的触感竟让眼尾发热:“臻情是啥?就是心头的热乎气。你小时候生疹子,整夜哭闹,非得贴着娘的胸口才能睡稳,那就是臻情;去年你跌断了腿,娘背着你走了十里山路找郎中,路上你怕娘累,偷偷咬着帕子不吭声,那也是臻情。”
老尼捋着花白的胡须,铜环在竹杖上转着圈,发出细碎的响:“九代素心庵主说过,人心像块冷玉,得靠这些热乎气一点点焐暖。阿禾这双眼睛,得在烟火气里泡着,在贴心话里润着,才能把翳子化了。”她顿了顿,看向母亲,眼神忽然郑重,“往后啊,多让她夜里跟你睡一处。睡前给她讲讲你年轻时的事,讲讲她刚生下来时皱巴巴像只小老鼠的模样,讲讲她偷摘邻居家杏子被追得满山跑的糗事……”
“我哪有!”阿禾红着脸反驳,却忍不住笑出声,眼角的泪珠子滚下来,砸在泉里,溅起的涟漪和先前母亲的泪滴叠在一处,像朵开得更盛的莲。
“怎么没有?”母亲也笑,伸手替她擦眼泪,指腹沾着的艾草汁蹭在她脸颊上,有点凉,“那年你才六岁,揣着满兜青杏子跑回家,裤脚还勾着根树枝,被李婶追得喊‘小馋猫’,最后还是娘给人送了筐新摘的豆角才摆平。”
老尼在旁点头,竹杖敲了敲泉边的青石:“就是这些事。话里掺着笑,气里裹着暖,比任何药方都灵。九代素心说,夜里是人心最软的时候,月影能把情分照得透亮,说的话能渗进骨头缝里,比日头下的叮嘱管用十倍。”
母亲把阿禾的手包在掌心,指尖摩挲着她指腹的薄茧——那是前阵子学着编竹篮时磨的,当时被竹篾划出血,她还嘴硬说不疼。“知道了婆婆,”她往阿禾手里塞了块温热的枣糕,“夜里就跟娘睡,娘给你唱小时候听的摇篮曲,那曲子还是你外婆教我的,调子软得能化开冰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阿禾咬着枣糕,甜香混着艾草香漫进喉咙,忽然发现母亲鬓角的白发其实没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