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厚实,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比他扛过的任何一捆麦秸都重。他把纸凑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确认每个字母都没骗人。阳光穿过纸页,把他的影子投在泥炭地上,那个影子不再佝偻,不再瑟缩,而是挺直了腰杆,像株被风吹过却没倒下的麦秆,倔强地立在那里。
“哭什么?”我递给他块手帕,是王室专用的亚麻布,绣着麦穗图案,边角还带着浆洗后的挺括,“该笑才对。以后再也不用戴着镣铐干活了,再也不用听见‘囚犯’两个字就低头了。”
雷蒙德这才发现,眼泪已经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羊皮纸上,晕开小小的墨点。他赶紧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像香农河涨水时的堤坝,再也拦不住。那些年在监狱里受的委屈,被人白眼的难堪,对未来的绝望,此刻都随着眼泪涌了出来,又被一种巨大的、不敢相信的喜悦包裹着。
“我……我以为这辈子都要带着镣铐……”他哽咽着说,声音里的委屈和激动缠在一起,像团解不开的麻绳,“小时候偷面包被打,后来打架入狱,没人信我能变好……狱友说我这辈子就是块烂泥,法官说我‘本性难移’,连我妈走的时候,都没敢来见我……只有土地信我,种下去的麦种,总会发芽;只有您信我,敢把这么金贵的麦种,交给一个囚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抽泣里。麦克白别过脸,悄悄抹了下眼角——这位铁面无私的侍卫长,跟着我走南闯北,见惯了生离死别,此刻却被这朴素的话戳中了心。肖恩·墨菲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也红了。
远处的打麦场上,老肖恩·奥康奈尔带着农户们过来了,他们手里捧着个木牌,是用香农河沿岸的硬木做的,打磨得光溜溜的,上面用盖尔语写着“雷蒙德育种站”,字是艾琳写的,清秀有力,周围还画了圈麦穗,穗尖都点着金漆,像在发光。
“雷先生,恭喜啊!”老肖恩把木牌插进地基旁的土里,用脚踩了踩,木牌稳稳地立着,像根新栽的旗杆,“俺们合计着,等育种站盖好了,就把这牌子挂正门,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咱们基尔肯尼的功臣办的!以后谁要是再敢说你半句不是,俺第一个跟他急!”
莫琳大婶提着个食盒过来,食盒是桦木做的,上面刻着她孙子的小名。打开盖子,里面是刚烤的麦饼,还冒着热气,上面撒着新磨的麦粉,香气混着黄油的醇厚,直往人鼻子里钻。“快尝尝,”她把最大的一块麦饼塞给雷蒙德,手背上还沾着面粉,“庆祝你重获新生!这麦饼里加了变异麦种磨的粉,香着呢!我家小孙子都说,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饼!”
利亚姆和几个后生扛着桶威士忌过来,酒桶是新做的橡木桶,上面还贴着一束新割的麦穗,麦芒上的露水还没干。“殿下说要喝新麦酿的酒,今天正好开桶!”利亚姆用斧头轻轻撬开桶盖,一股浓烈的酒香立刻漫了开来,混着麦香,让人闻着就醉了。他给雷蒙德和我各倒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子里晃荡,“雷先生,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育种站的活,您尽管吩咐!我利亚姆别的本事没有,力气有的是!”
雷蒙德看着围过来的笑脸,看着那块崭新的木牌,看着手里的释放令,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紧锁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咔哒”一声开了。那地方藏着他对过去的恐惧,对未来的绝望,对“囚犯”这个身份的羞耻,此刻被麦香和笑声填满,暖得发胀,像揣了团刚出炉的麦饼。
“谢谢……谢谢大家……”他举起酒杯,手还在抖,却把杯沿稳稳地凑到嘴边,威士忌的烈香混着麦香滑进喉咙,烫得他眼眶更热,却也让他彻底清醒了——这不是梦,他真的自由了。“我雷蒙德这辈子,没干过啥好事,对不起的人太多……”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忽然变得洪亮,像在打麦场上喊号子,“往后,我就守着这育种站,守着这些麦种,让共壤麦长满爱尔兰的每一寸涝地,让孩子们都能吃饱饭!对得起土地,对得起殿下,对得起大家!”
农户们轰然叫好,酒杯碰撞的脆响和欢笑声混在一起,像首没谱的歌,却比任何乐章都动人。有人唱起了盖尔语的民谣,调子轻快得像麦浪在跳;有人开始往地基里填土,说要赶紧把育种站盖起来;连麦克白都端起酒杯,跟雷蒙德碰了一下,声音里带着难得的笑意:“雷先生,往后请多指教。”
我望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想起初见雷蒙德时,他穿着灰扑扑的囚服,站在监狱的铁栏后,眼神里全是戾气和不信任,像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狼,随时准备咬人。而现在,他站在麦香里,被人群围着,眼里的戾气变成了温和,像块被雨水洗过的石头,露出了本来的温润。他的手不再是攥着拳头的模样,而是捧着酒杯,捧着麦饼,捧着那份沉甸甸的释放令,像捧着整个世界。
香农河的风拂过育种站的地基,吹起雷蒙德手里的羊皮纸,纸页哗啦啦地响,像在鼓掌。远处的麦浪翻滚着,金色的波浪里,新的麦种正在发芽,新的希望正在扎根。我知道,这片土地上,从此又多了个踏实生活的人,多了个相信明天的人。
而这,或许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