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刻滴答,粘稠如油脂的沉闷笼罩着这座塞外“王庭”。
数日狂奔逃窜,李仁孝金冠歪斜,嵌宝狼头带断裂,那身精贵的金丝白鹘圆领袍沾满泥泞与可疑的暗褐色污渍,靴面撕裂,露出裹满尘土的血泡。
他倚着描金蟠龙柱喘息,昔日鹰视狼顾的锐气荡然无存,只剩下眼窝深陷的惊魂未定与灰败。
殿外骄阳似火,殿内却冷得如同冰窟,侍立的宫人垂首屏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唯恐惊动御座之上那尊仿佛正在凝固的石像。
老夏王李乾顺枯槁的手指如同鹰爪,死死捏着灵州溃败的细报,羊皮纸的纹理被攥出刺耳的呻吟。
他缓缓抬眼,浑浊的目光穿透殿内浮动的微尘,盯在阶下儿子狼狈不堪的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惊悸与…刀锋般的凛冽厌恶!
“蠢材!”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碴,“谁给你的胆子…去挑衅那头已经亮出獠牙的雄狮?我大夏国祚…百五十载基业…就坏在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手里!”
声音嘶哑,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砸在李仁孝心头,让他本就不稳的身形摇晃了一下。
阶下文武,死寂如坟。
“陛下!” 鬓发霜白的国相热辣公济须发戟张,扑倒在地,“事已至此,责难无益!当务之急…是议和!速议和啊!宋军挟破灵州之威,其势不可挡!兴庆府虽有黄河天险,然…”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岳鹏举乃当世虓虎!岂是畏水之辈?!请陛下立遣使臣,献横山五州地图,称臣纳贡!只求…只求保存宗庙社稷!”
“议和?!” 一声粗嘎的暴喝炸开!枢密使李昌祚猛地踏出一步,甲叶铿锵,他是李仁孝的铁杆,“国相老糊涂了!割地称臣?我等与奴隶何异?!灵州之败,非战之罪!乃宋贼使诈!我兴庆府城高池深,更有黄河天堑!水师虽不如宋人,却有‘震天雷’!只要我等固守坚城,待敌师老兵疲,再联合西羌诸部,断其粮道…”
“固守?” 中书侍郎仁多保忠悲怆冷笑,声音如同夜枭,“枢密使可曾亲见灵州城墙如何碎成齑粉?可曾亲见我大夏鉄鹞子如何…如何在那宋人铁壁之前化为肉泥?!宋人火器,早非图纸所载!天降神火可焚粮草,重炮可摧坚城!黄河天险?有‘云中鹤’在天,我河防布置在其眼中如同掌纹!固守…是自缚于铁砧上,待宋人巨锤落下粉身碎骨!”
“不降不战!难道束手待毙?”一名宗室将领面无人色地嘶喊,“不如…不如举国西迁!北联鞑靼…退守黑水镇燕军司!总有…总有卷土重来之日…”
“住口!” 李乾顺猛地一掌拍在扶手上,蟠龙雕饰的硬木应声炸开一道裂痕!暴怒与绝望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扭曲,“西迁?!退往那苦寒不毛之地,与野人为伍?那与亡国何异!祖宗陵寝何在?!宗庙社稷何在?!”
争吵声浪在空旷大殿中撞击、撕扯,化为一片绝望的死水。
李乾顺瘫坐御座,胸口剧烈起伏,每一句“议和”、“死战”、“西迁”,都像一把钝刀在切割他最后的神经。
他怕了,怕岳飞那柄悬于贺兰之上的“沥泉枪”,更怕陈太初那双翻云覆雨、令西夏所有“偷”来的技术变成一个巨大冷笑的手!
降?
那位“枢相”连请降的机会…怕都不会轻易给!
他深陷的眼窝死死扫过阶下那一张张或激愤、或恐惧、或麻木的脸,手指颤抖着,悬在玉玺上方三寸,仿佛被无形的千钧重担压着,迟迟无法落下——这最后一丝维系国体的印玺,盖下便是屈辱的烙印,亦是飘渺的生机。
迟疑、绝望、难以抉择的死气,如同墓穴中的湿冷苔藓,悄然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千里之外,灵州城宋军大营。
帅帐之内,那份标注着“云中鹤”俯瞰所得、异常详尽的“兴庆府及黄河沿线布防图”,已然铺开。
岳飞目光如冰刃,刮过地图上那条象征着天险的、奔腾曲折的黄河水脉,以及河对岸那座被层层标注的红圈——兴庆府。
“枢相要的不是降书。” 他冷冽的声音打破帐内短暂的沉寂,“是要党项拓跋氏,再无窃据贺兰、窥视河套之力!灵州之败,岂能让李乾顺就此缩回龟壳?黄河丰水期…哼!岂是西夏困兽的救命稻草!”
“传令!”
“背嵬军左厢统制高宠!”
“末将在!”
“着你部选锋三千!明日辰时起,以缴获之西夏皮筏、羊皮囊为辅,征调随军民壮船夫,三日内于‘风陵渡’口下游十里‘老龙口’处,不惜人力物力,立木排,搭浮桥!此处河宽虽阔,然水流稍缓,且有浅滩沙洲为天然跳板!此务…需昼伏夜出,严防夏军游骑哨探!遇阻则强攻,务必开辟此津梁!”
“得令!”
“右军统制牛皋!”
“老牛在!”
“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