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倒车的提示音,“嘀——嘀——”,单调却规律。他突然觉得自己像那些被反复搬运的货物,不管愿不愿意,总要被推向该去的地方。
“让我想想。”他终于说。
“想啥想?就这么定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胜利的喜悦,“这周末下午三点,小区花园的凉亭里,张阿姨陪着她来,你穿体面点,别总穿你那工装!我跟你爸都跟张阿姨保证了,你肯定到!”
电话挂断后,林阳对着满桌的单据发了会儿呆。阳光从窗缝里挤进来,在“美国催化剂”的单据上投下亮斑,他突然想起《小王子》里的话:“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费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那他耗费在犹豫和抗拒里的时间,又能让什么变得重要呢?
傍晚下班时,老周拍着他的肩膀说:“去看看吧,小林。说不定是缘分呢?”王姐塞给他一包坚果:“给姑娘带点,显得咱仓库的人实在。”连平时不爱说话的小李都抬头说:“我哥比我嫂子大六岁,现在孩子都俩了。”
林阳把坚果塞进包里,走出仓库大门时,夕阳正把炼油厂的烟囱染成金红色。他推着爸爸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出门,车链在阳光下泛着哑光的金属色,后座的载物架还留着父亲常年驮工具箱压出的凹痕。父亲应该刚下班,单位分的老公寓在六楼,楼梯转角的墙皮有些剥落,或许他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母亲在厨房炖着他爱吃的排骨,她的协管员制服搭在阳台的衣架上,在晚风里轻轻摇晃。这些画面像老照片,带着温暖的底色,却也藏着沉甸甸的期待。
晚风掀起衣角,带着化工园区特有的味道。路过超市时,看见穿蓝色工装的收银员正在给顾客装袋,动作麻利,脸上带着疲惫却平和的笑。林阳突然想,或许小薇也是这样,在生活里笨拙却认真地活着,不像书本里的人物那样完美,却有着真实的温度。
手机又响了,是父亲发来的短信,只有五个字:“回家吃晚饭。”林阳握紧车把,推着车朝家属院那栋六层公寓楼走。晚风里,他仿佛听见母亲在厨房的叮嘱声,父亲翻报纸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仓库传来的、熟悉的叉车嗡鸣——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不那么优美,却无比真实的生活序曲。
周六下午两点半,林阳站在小区花园的石榴树下,手里攥着那包没开封的坚果。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洒下来,在地上拼出破碎的光斑。不远处的凉亭里,几个老太太正摇着蒲扇聊天,声音像仓库里的静电噪音,断断续续钻进耳朵。
他穿了件浅灰色的 Polo 衫,是去年公司年会发的,洗得有些发白,但母亲说“比工装强”。头发是早上特意去理发店剪的,理发师问他“是不是要见重要的人”,他含糊着没回答,心里却像盘点时发现货位不符一样,七上八下。
“阳阳,这边!”张阿姨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林阳抬头看见凉亭里站起来两个人,张阿姨穿着花衬衫,旁边跟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个子不高,梳着简单的马尾,手里捏着个粉色的帆布包,正有些拘谨地朝他看。
林阳深吸一口气,朝着凉亭走过去。脚下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起大学时在辩论赛上的从容,可现在,每一步都像踩在不确定的单据上,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出错。
“这是阳阳,我跟你说过的,大学生,在化工仓库上班,人踏实。”张阿姨热情地介绍,又转向林阳,“这是小薇,别看年纪小,能干着呢。”
小薇抬起头,眼睛很亮,像雨后洗过的天空。她朝着林阳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林哥好。”声音有点怯,却很干净。
林阳突然想起《边城》里的翠翠,那个在湘西水边等着傩送的姑娘,也是这样带着点不知所措的清澈。他把手里的坚果递过去,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听说你爱吃这个。”
小薇愣了一下,接过坚果时手指碰到了他的指尖,像静电划过,两人都缩回了手。“谢谢林哥。”她把坚果放进帆布包,露出里面一本翻旧了的《新华字典》。
林阳的目光落在字典上,突然觉得,或许有些相遇,并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就像仓库里的货物,不管来自哪个国家,贴着什么标签,最终都要在同一个空间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凉亭外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得像一团团小火苗。林阳看着小薇低头摩挲帆布包的样子,突然觉得,那些关于年龄、学历、共同语言的顾虑,或许就像仓库上空的灰尘,看似无处不在,其实轻轻一吹,就能露出底下真实的模样。
风穿过凉亭,掀起小薇的裙角,也吹动了林阳心里那点一直紧绷着的弦。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近处是蝉鸣和心跳声,混合成一首不那么规整,却格外生动的曲子。林阳知道,这场被安排的相遇,或许并不会像他想象中那么糟糕。毕竟,生活不是写好的剧本,就像仓库里的货物,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托盘上,会装着怎样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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