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影壁旁,躬身道:“姑爷回来了。”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但那低垂的眼睑下,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筛子,无声地掠过陈砚秋的衣袍、鞋履,乃至脸上最细微的神情。
“嗯。”陈砚秋淡淡应了一声,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应酬后的疲惫与放松,“岳父可曾问起?”
“老爷晚膳时问过一句,听闻姑爷是去赴同年诗会,便未再多言。”老林答道,侧身让开道路。
陈砚秋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径直向内院走去。他能感觉到,老林的目光一直黏在他的背上,直到他转过回廊的拐角。赴同年诗会,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借口。他知道,林振元不会全然相信,但也暂时挑不出错处。这种心照不宣的试探与防备,已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回到书房,屏退了想要上前伺候的丫鬟。陈砚秋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窗外庭院深深,树影婆娑,仿佛隐藏着无数窥探的眼睛。盟友的担忧犹在耳边,赵明烛那句“当局者迷”如同警钟,在他心中反复回响。他理解那份担忧,甚至完全认同其中的风险。但他更清楚,自己已无路可退。
林窈娘的暗示,像是一把钥匙,递到了他的手中。他不能因为怀疑锁孔后藏着陷阱,就放弃开锁的机会。他必须赌一把,赌林窈娘那复杂眼神背后,有着哪怕一丝真实的善意或反抗;赌林振元的自负与老谋深算,会给他这个“女婿”留下可供利用的缝隙。
然而,行动必须极其谨慎。他不能直接去问林振元关于《清河物产考》的事情,那无异于自曝其短。他需要一个新的,合情合理的切入点。
第二天散值后,陈砚秋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汴京有名的文玩街“书林巷”。他在几家知名的笔墨铺子流连许久,仔细比较了徽墨、李墨等不同产地的墨锭,最后精心挑选了两方上等的歙县松烟墨,以及一套颇为雅致的文房用具。
回到林府,他并未立刻去见林振元,而是先回到自己房中,将买来的东西摆弄了一番,又找出几本前人关于墨法的笔记杂录,放在案头显眼处。
如此过了两三日,在一次与林振元共同用晚膳的场合,陈砚秋才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岳父,小婿近日翻阅前人笔记,见其中多有论及墨法者,心有所感。前几日在书林巷购得两方歙墨,自觉尚可,却总觉比起古籍中所载那些名墨,少了些许…风骨神韵。不知岳父于此道可有研究?可否指点小婿一二?”
他语气诚恳,带着晚辈向长辈请教的谦逊,目光清澈,看不出任何别样的心思。
林振元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汤羹,闻言抬了抬眼,打量了一下陈砚秋,脸上露出一丝颇感兴趣的笑容:“哦?砚秋如今也对这些雕虫小技上心了?倒是雅事。”他放下汤匙,用绢帕擦了擦嘴角,“墨之一道,水深得很。歙墨固然是当今翘楚,但古人制墨,取材、和胶、捶练、阴干,各有秘法,有些失传的古法,制成的墨锭,确非今墨所能及。”
“岳父见识广博,小婿佩服。”陈砚秋适时送上赞誉,随即露出思索之色,“古籍中常提及蜀中青城山亦产佳墨,谓之‘松烟之冠’,可惜未曾得见。”
“青城墨?”林振元眼中精光一闪而逝,语气依旧平淡,“确有耳闻。其墨取烟古法,质地殊异。前些时日,吴昉倒是带来一方。”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砚秋,“怎么?你有兴趣?”
陈砚秋心中凛然,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好奇:“吴年兄处竟有?难怪其字迹沉凝,隐有古意。若有机会,小婿倒真想见识一番。”他并未直接索要,而是将话题引向吴昉,显得自然而不急切。
林振元呵呵一笑,并未直接回应,反而岔开了话题:“制墨如做人,重在根基材质。青城墨之特异,在于其地脉不同。你既有心于此,闲暇时不妨去我书房,东侧书架第三格有几本前人游记杂考,其中或有提及各地物产矿藏者,或可增广见闻。”
东侧书架第三格!陈砚秋的心脏猛地一跳!林振元这是在主动指引他去查阅那些可能包含《清河物产考》在内的书籍?是顺势而为的考验,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默许?
他强压下心头的波澜,恭敬应道:“是,小婿记下了,多谢岳父指点。”
这次试探性的交谈,看似平淡无奇,却如同在刀尖上跳了一场无声的舞蹈。陈砚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既要表现出符合他当下身份的好奇与上进,又不能流露出超出常理的关注度。
他没有立刻就去林振元的书房,那样显得太过刻意。又过了几日,他才在一个林振元外出访友的下午,以“寻两本礼制典籍参考”为名,征得了管家同意后,进入了那间守卫并不森严,却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