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的声音很轻,那堪称地狱的景色,在他的嘴里,倒像是久远的故事。
“山海关内外,锦城周边,易子而食。
那不是史书上的四个字,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现在还在我家的花江,当初就是有个老丈实在走投无路,托付给了我。
更有甚者,为了换半袋发霉的杂粮,父母含着泪把亲生的儿女推到人市上......
街头巷尾,倒毙的饿殍无人收殓。
身上的衣服早就被人扒光。
金国的兵,视百姓如猪狗,劫掠烧杀不过寻常事,有时以砍下的人头多少攀比取乐。
我的使团,虽说心痛,当时却不能个个救到。”
贾环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和煤烟味的空气,仿佛要将那记忆中的血腥与绝望驱散。
“那时节,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奢望。
一户人家,若能熬过冬天不死人,便是天大的幸事,是要给祖宗上香的。”
他转过头,目光平静的看向陆有,那眼神仿佛大海,安抚着陆有心中的雷霆:
“你再看看如今。
下洼村的老汉抱怨不自由,第三农庄的汉子们为买不起拖拉机发愁,为‘种啥说了不算’憋屈………………
这委屈,是真的。
这憋闷,该解决。赵德安之流,该惩处,制度漏洞,要弥补。”
贾环的语气缓缓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你要明白,他们抱怨的,是在‘有饭吃,有衣穿,孩子能去城里做工’这个基础上的不自由。
他们憋屈的,是在‘不再担心明天会不会饿死,会不会被乱兵砍头’这个大前提下的诉求。
这委屈,比起当年易子而食,朝不保夕的绝望,是更深沉、更复杂的‘民生之艰’。
却不是‘生存之绝’。
贾环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期望,拍了拍陆有的肩膀。
“陆有,抓一个赵德安,甚至杀十个赵德安,容易。
可根子上的问题,还是制度还不够完善,是上下沟通的渠道还不够顺畅,是‘新政’在推行中走了样、变了味。
就像农庄的百姓,他们现在想的是‘研究新政’,是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做主,而不是揭竿而起,不是再经历一次锦城当年的血与火。”
陆有看着贾环的眼睛,逐渐的平静下来。
他知道是谁杀了他的父亲,可他从来没有怨恨过贾环。
他的母亲亲自讲这件事讲给了他,又要他别去为陆孚报仇。
“我们的路还长,问题还多。”
贾环的目光投向灯火阑珊的远方,那是锦城大学堂的方向,也是华国更深的腹地:
“但要解决这些问题,靠的不该再是某一个人的怒火和快意恩仇,而是要回到这‘新政”的台面上来,靠更完善的制度。
让公器真正运转起来,这,才是我这次回来的目的。”
陆有怔怔地听着,胸中的怒火不知不觉间被一种更宏大、更沉重的东西所替代。
他望着贾环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深刻的侧脸,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这位卸任元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忧虑。
他此刻,对于为什么陆孚要一个人前往神都城郊阻止贾英,并死在城郊,也有了一点新的理解。
陆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先生。”
贾环微微的笑了笑:“我们明天就回去吧。
你之后可以去淞江看看,哪里的景象,和北边是完全不同的。
好好干。
有眨了眨眼睛:“是!”
贾环和陆有回到了赵德安安排的居住所,睡了一晚,第二天上午便坐上了返回神都的火车。
北方蛮荒的大地在车窗外不断向后掠过。
陆有看着贾环,沉默半晌,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先生,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贾环微微勾起嘴角:“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贾英,他会高兴你去问他的。
“这样......”
“不过,我却可以给你讲讲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很多故事,想必你母亲都给你讲过了。
我可以给你讲讲我们一起下江南的故事……………”
有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嗯。”
“他手段酷烈,手上沾的血不少。
但这份固执的‘忠'和'义',纵观史书,也是少见。
你像他,骨子里有这股劲。
所以我说,去淞江看看,好好干。”
陆有沉默了很久,车厢的晃动颠簸着他起伏的心绪。
父亲的形象,在贾环的讲述中,褪变得清晰而复杂,带着钢铁般的棱角与沉重的宿命感。
“多谢先生......告诉我这些。”陆有终于开口,声音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