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斤重的门扉碾过金砖地缝,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竟在久经岁月的青石板上犁开一道半寸深的沟壑——这便是宣统三年御赐的“忠义千秋门”。当年,非五匹西域汗血宝马齐力拉扯,休想撼动此门分毫。
此刻,门轴艰涩的转动声,吱呀——吱呀——,仿佛唤醒了沉睡在岁月尘埃中的魂灵,檐下悬挂的三十六只鎏金铜铃齐齐震颤嗡鸣。那声音在辛亥年的秋风里碰撞、流淌,叮叮当当,竟诡异地交织出一曲金戈铁马的《破阵乐》,凛冽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汉白玉的台阶光洁如镜,沉淀着无数足音与时光。阶前一对墨玉麒麟,伏踞如生,遍体玄黑,幽光流转。它们眼眶中镶嵌的,乃是暹罗国进贡的稀世血髓石,望之如同两滴凝固的、深沉欲滴的鸽血。
龙天恍惚记起幼年顽劣,总爱踮起脚尖,伸出小手去抠弄那对诱人的宝石,为此没少挨父亲手中戒尺打在掌心的痛楚。此刻,那对血髓石眼珠依旧幽幽地映着天光,麒麟口中衔着的玉圭却已从中开裂,一道细微却清晰的缝隙蜿蜒其上,露出内里隐藏的机巧暗匣。
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拨,匣盖无声滑开,里面静静躺着几叠桑皮纸盐引票据,户部猩红的大印赫然其上。那“龙”字的朱砂印记,历经岁月,依然鲜亮刺目,红得如同刚从喉管里喷溅而出、尚带着热气的鸡血,浓烈得几乎要灼伤人眼。
“少爷,仔细脚下门槛。”老管家福伯那杆磨得锃亮的铜烟锅,适时地在厚重的青石门墩上磕了磕,发出清脆的“笃”声。声音未落,门厅里那座三足青铜自鸣钟仿佛得了号令,齿轮咬合,簧片震颤,悠长沉稳的报时声立刻填满了空旷的前庭。
龙天循声抬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最终定格在那方高悬的“应龙府”金匾之上。光绪帝御笔亲书的飞白体,笔走龙蛇,墨迹如怒蛟破云,力透匾心,飞扬跋扈,尽显天家威仪与恩宠。
然而,岁月的尘埃与遗忘终究无声地侵蚀了这份辉煌,匾额边角处,蛛丝纵横,结成一片细密的灰网。一只通体隐现金丝光泽的蜘蛛,正不知疲倦地在网心忙碌着,将一枚银元模样的猎物,层层包裹进它那柔韧而冰冷的丝茧里。
推开西厢账房沉重的楠木门扇的刹那,一股陈年纸张、樟木、灰尘与金属锈蚀混合而成的浓烈霉腐气味,如同积压了百年的浊浪,猛地冲出,狠狠撞在龙天的口鼻之上。他猝不及防,被呛得喉头发紧,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
眼前景象令人屏息:五十排顶天立地的紫檀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森然排列,一直延伸到雕梁画栋的穹顶之下。每一层都密密麻麻地码放着大小一致的鎏金樟木匣子,匣面光滑,铜件暗哑,像无数只闭紧的嘴,守着无人知晓的秘密。龙天信步走向最末一排,随手掀开一个不起眼的匣盖。
只听“哗啦”一声轻响,里面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宣统元年的地契,如同被惊动的蝶群,雪片般纷纷扬扬地涌了出来,飘落在地。他弯腰拾起一张,那上面盖着湖广总督大印的田亩数字,触目惊心——竟比当今两湖之地所有在册的熟田加起来,还足足多出三成!那密密麻麻的田亩细目,在昏暗中如同蚁群,啃噬着这本就倾颓的河山。
“少爷……”福伯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身后,他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捧出一个更为古旧、通体黝黑的乌木匣。匣子不大,式样朴素,唯有锁眼处嵌着一枚小巧的黄铜锁,只是那锁眼已被浓重的绿锈彻底蚀穿,几乎与乌木融为一体。
龙天指尖刚刚触及那冰凉滑腻的匣盖,“咔哒”一声微响,锁芯竟如同风化的枯骨般簌簌碎裂,落下一小撮闪烁着黯淡金芒的粉末——原是掺了金粉特制的机簧,唯有感应到龙家嫡系血脉,方会自行瓦解。匣盖无声开启,里面躺着一册厚厚的、封面无字的线装书。
当龙天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册《乾坤册》时,一张卷在册中的巨大羊皮纸卷轴“哗啦”一声滚落,沉重地铺展在积满灰尘的金砖地面上,瞬间铺开了一张线条繁复、标注详尽的前朝疆域舆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仿佛将一段凝固的、被遗忘的庞大帝国版图,骤然铺陈于脚下。
龙天深吸一口气,将那沉甸甸的《乾坤册》置于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上。他信手拨过案头一方通体碧绿、温润如水的翡翠算盘,冰凉的珠子触手生寒。指尖滑动,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细密的噼啪声,在这死寂的账房里格外清晰。
“同治三年,汇丰银行借款……”他低声念着册页上一行蝇头小楷记载,手指灵活地在算珠间跳跃。就在他拨动第五颗珠子,试图计算这笔百年前巨债的利滚利时,“啪”的一声脆响,那颗温润的翡翠珠子竟毫无征兆地崩裂开来!细碎的翠屑飞溅而出,其中几点恰好落在一旁摊开的《辛丑条约》抄本上,正正盖住了“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那行浓黑如血的墨字。
龙天的手指顿在半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算盘框架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