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松开手刹。这些动作,他已独自在这寂静的车库中练习了无数次,熟稔于心。然而今日,每一个动作都格外沉重,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谨慎与决然。
沉重的车库大门被仆人缓缓推开。刺目的晨光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入,瞬间填满了幽暗的空间。凤九皇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抬手挡了一下。待到适应了光线,他轻点油门。
车身立刻传来一阵低沉的、充满力量的颤动,仿佛一匹久困厩中的神骏,感受到了旷野的呼唤,正不安地刨动着蹄铁。他缓缓驶出大门,车轮碾过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下意识地,他瞥了一眼后视镜——晨雾缭绕中,那座承载了凤家数代荣光与记忆的祖宅轮廓,正一寸寸地模糊、淡去,最终彻底隐没于氤氲雾气之后,如同一个褪色的旧梦。
街道已然苏醒。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小跑着,吆喝声、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鲜活气息。一辆堆满新鲜菜蔬的独轮车歪歪扭扭地横穿过来,凤九皇轻转方向盘,车身灵巧地避让开。车轮碾过昨夜积下的雨水洼,泥水飞溅而起,惊得路旁几只啄食的麻雀仓皇飞起,消失在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间。
目光掠过街角,一家新开的西式咖啡馆闯入眼帘。明亮的玻璃橱窗上,贴着醒目的标语。穿着洋装或改良旗袍的男女在里头啜饮着深色的液体,谈笑风生,与门外推着独轮车的老农、挑着担子的货郎,构成一幅奇异而割裂的街景。
车行至一个十字街口,前方喧声鼎沸。一支游行队伍正浩浩荡荡地迎面而来。多是些穿着学生装或新式短褂的青年,手中挥舞着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脸上洋溢着近乎亢奋的朝气与热忱。口号声浪,声震屋瓦。
凤九皇放缓了车速,静静停在路边,隔着车窗玻璃望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上,有着他不曾有过的、也永远无法再拥有的纯粹与无畏。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握住了那枚冰冷的翡翠怀表。指尖传来的寒意,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将他从这短暂的恍惚中拽回现实。时代洪流滚滚向前,无论个人悲喜,终究裹挟其中。
驶出喧嚣的城区,道路豁然开朗。两侧是连绵的田野,初夏的秧苗泛着青翠的光泽。凤九皇踩下油门,引擎的轰鸣声陡然变得高亢而顺畅。车身如离弦之箭般向前蹿出。
风,强劲地从敞开的车窗外灌入,带着泥土与植物的清新气息,吹乱了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也将公文包上沾染的薄薄一层浮尘尽数拂去。他瞥了一眼仪表盘,速度指针正稳稳地向上攀升,指向一个令人心跳加速的刻度。速度带来一种奇异的掌控感,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车行至一片茂密的竹林旁,青翠的竹影飞速掠过车窗。凤九皇心头蓦然一动,想起一事。他腾出一只手,打开了副驾驶座前的储物格(手套箱)。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未曾拆启的信函。信封素白,没有任何多余的花饰,只写着“九皇先生 亲启”,落款处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签名——孙文。
这是孙先生托心腹辗转送至他手中的。他盯着那信封,指尖在边缘摩挲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挣扎与犹疑。最终,他还是轻轻一叹,将那封信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时机未到,或是……心绪未平?他自己也说不清。
日头渐高,明晃晃地悬在当空,炙烤着路面。沥青在高温下变得有些粘软,蒸腾起氤氲的热浪。凤九皇感到一丝燥热,旋下了两侧的车窗。清凉的风卷着田野的气息,瞬间涌入车厢,带来一丝舒爽。
远处,一声悠长而浑厚的火车汽笛划破长空,“呜——”,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奔向未知的远方。这声音仿佛一个精准的报时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马甲口袋中掏出那枚翡翠怀表。黄铜表壳在阳光下微微发烫,他“啪”地一声弹开表盖。精致的指针滴答作响,不疾不徐地指向一个刻骨铭心的刻度——正是约定的时辰。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视野豁然开朗。一片开阔地出现在前方,几栋新式的西式建筑掩映在绿树丛中,白墙红瓦,在阳光下分外醒目。目的地,已在望。
凤九皇将车稳稳停在路旁树荫下。引擎的轰鸣戛然而止,世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车头引擎盖下,金属冷却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清晰可闻。他对着后视镜,仔细地整理了一下有些松动的领带结,抚平西装前襟细微的褶皱。
公文包依然沉重,怀表在胸口规律地搏动,如同他此刻的心跳。他再次深深吸气,仿佛要将这新一天、这崭新时代的气息,都纳入肺腑。然后,推开了那扇厚重的、象征着未知与可能性的车门。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初夏蓬勃的热力。他迈步下车,皮鞋踩在砂石路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新的一天,新的时代,裹挟着希望与迷茫,机遇与风险,就这样,以一种不容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