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先生,”官员的声音不高,却像毒蛇的信子,“您是真忘了,还是装糊涂?”他用两根手指捻着那张象征巨大财富特权的盐引,在凤九皇眼前晃了晃,“没有这上面加盖的朝廷玉玺,没有那些朱砂批红的‘准’字,没有那些顶戴花翎点头哈腰的‘恩典’,您这些产业。”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价值连城的摆设,“连一块砖,一片瓦,都垒不起来!” 话音未落,他双手猛地用力——“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那张承载着无数盐商梦想与血泪的盐引,在他手中被干脆利落地撕成了两半!纸屑飘落。
“旧时代,结束了。”官员将废纸随手丢弃,如同丢弃垃圾,“这些依附在腐朽龙椅上的封建毒瘤,新时代,容不下它们。”
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沉重的墨色帷幕,缓缓笼罩了天目山。祖宅内灯火次第亮起,却驱不散那弥漫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绝望。
凤九皇摒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沿着幽深曲折的石阶,一步步走向祖宅最深处、最隐秘的核心——地下金库。沉重的、包裹着厚厚黄铜的库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闷滞涩的呻吟。门楣之上,镶嵌着珐琅彩绘的云龙纹饰,正中是四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赫然是咸丰皇帝的御笔亲书——“国计民生”。这曾是无上的荣耀,此刻在昏黄的汽灯光下,却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门内,是三十六个排列整齐、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大保险柜。此刻,柜门洞开,如同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
曾经堆满金条、银锭、珠宝、地契的橡木格子间,空空荡荡,只剩下几本边缘磨损、纸页泛黄陈旧的账册,孤零零地躺在最底层的角落——那是同治年间,凤家祖辈为筹建福州船政局,一笔笔记录下的原始流水账,字里行间,依稀可见当年“师夷长技以自强”的雄心。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灰尘和一种财富被抽离后的空洞气味。
“九爷——!九爷不好了——!”
沈墨农嘶哑绝望的呼喊,如同垂死的哀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回音,从上方电梯井的深处疯狂地灌了下来!
“缫丝厂!工人们…他们把缫丝厂点着了!火…火势顺着山上的输油管道…烧到半山腰的油库了!快跑啊九爷——!”
轰隆隆——!
整座坚固的祖宅建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摇晃,剧烈地颤抖起来!灰尘、碎石簌簌而落。
凤九皇脸色剧变,猛地转身,沿着石阶向上狂奔!
当他再次冲上露台时,眼前的景象,足以让最坚韧的心脏也为之冻结!
半个天幕,已被熊熊烈焰彻底点燃!那赤红的火光,妖异而狂暴,舔舐着深蓝色的夜空,将翻涌的云层都映成了血海。他看见自己亲自设计、重金打造的巨大储油罐,在烈焰的包围下,如同烧融的蜡烛般扭曲、变形、坍塌!
价值十万两白银的进口高级煤油,如同滚烫的金色岩浆,从破裂的罐体中奔涌而出,沿着陡峭的山涧肆意流淌,所过之处,瞬间化作一条奔腾咆哮的、蜿蜒曲折的“火河”!那灼人的热浪,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扑面而来,烤得人脸皮发烫。
更远处,机械缫丝厂那钢筋铁骨的庞大框架,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最终轰然一声巨响,彻底垮塌!无数燃烧的碎片如同流星般四射飞溅。倒塌的钢梁巨柱,不偏不倚,正正砸碎了厂门前那座巨大的石碑——碑上,是李鸿章李中堂当年视察时,亲笔题写的四个雄浑大字:“实业报国”。那寄托着无数士绅救国梦想的石碑,此刻在火光中碎裂成齑粉。
“那些缫车……”凤九皇失神地望着那一片火海炼狱,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半步。一股灼热的、带着焦糊味的气流卷来,几颗细小的、打着旋儿的火星,如同调皮的精灵,飘落在露台上,精准地粘在他那件用金线满绣着四爪金蟒的锦缎外袍袖口上,瞬间燎出几个焦黑的小洞。
“每一台机器……都是从佛罗伦萨顶级工坊定制的……光是那传动齿轮的特殊钢材配方……就花了整整三年,试验了上百炉……”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仿佛在向虚空诉说着一段早已无人倾听的辉煌过往。那袖口上的焦洞,如同一个丑陋的烙印,烙在他“皇商”的华服之上。
“九爷!危险!” 沈墨农不知何时也冲了上来,见状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猛扑过来,将失魂落魄的凤九皇狠狠拽回花厅内。
就在这一瞬,一支燃烧得更为炽烈的、带着长长尾焰的火星,打着旋儿,悠悠荡荡,穿过破碎的玻璃窗,精准地落在了那张宽大的、价值连城的紫檀木大案上。案头,正铺着一张精心绘制的《长江流域航运枢纽图》。朱砂笔醒目的标记,清晰地标注着凤家掌控的十二个关键水陆中转码头,这些点如同血脉节点,维系着整个商业帝国的运转。
那火星落处,一点焦黄迅速扩大,变黑,冒起一缕青烟。地图上,一个用朱砂重点圈出的码头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