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缠绕着她的脚踝,沾湿了粗布裤脚。
她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陶罐,罐口用干净的麻布盖着,里面是新煮的白米饭,米粒在晨间的寒气里散发着温润的香。
她熟门熟路地来到村口那片早已废弃的老灶遗址前,那里只剩下一圈低矮的石基,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
她小心翼翼地将陶罐里的米饭拨出一碗,放在遗址中央一块被磨得光滑的小石墩上,然后退后两步,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今天多加了半勺米,您走得远,要吃饱。”
话音刚落,仿佛一个无声的号令,远处讲理坡下的九十九户人家的烟囱里,几乎在同一瞬间,齐齐升起了第一缕炊烟。
那烟是灰白色的,笔直地冲向尚未完全亮起的天空,然后缓缓散开,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由无数丝线织成的巨大天网,笼罩在整个村庄上空。
村子最高处的土坡上,老村正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桑木杖,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他身旁站着一个刚收不久的年轻弟子,少年人看得目瞪口K呆,喃喃道:“师父,这……真是神迹。”
老村正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那漫天烟火,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沉重:“这不是神迹,是约定。三十年前他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春分祭灶的清晨,天亮前的烟,就是这样升起来的。”弟子不解:“他?”老村正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藏着一个关于悄然离去,无人相送,唯有连天烟火作为送行的故事。
几天后,县学新上任的教谕方文山巡查乡里,来到了讲理坡。
他是个怀揣着“教化万民”理想的读书人,见村中风气淳朴,心中颇为欣慰。
然而,午间路过几户人家,他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留着一碗早已冷透的白米饭,纹丝未动。
他心中不解,在村口看见正在玩耍的阿禾,便和蔼地走上前去,指着不远处一户敞开的院门问道:“小姑娘,为何家家都留着冷饭,不趁热吃了呢?”
阿禾仰起头,一双眼睛清澈得像山里的溪水:“怕有人晚归。”
方文山一愣,随即失笑。
他以为这是某种祭祀鬼神的迷信陋习,便耐心地劝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人要活在当下,食要趁热,田要勤耕,这才是正理。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归人,岂不是荒废光阴?”他决定,要把革除这种“陋习”作为自己教化的第一步。
当晚,天色骤变。
起初只是沉闷的雷声,很快,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继而连成一片雨幕,仿佛天河决堤。
夜半时分,一声巨响从下游传来,伴随着惊恐的呼喊声,山洪下来了,冲垮了下游灌溉新秧的水渠!
数十亩刚刚插下的秧苗,转眼就要被泥石流尽数吞没。
方文山被惊醒,披衣出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惊骇不已。
整个讲理坡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竟都已冒着瓢泼大雨冲了出去。
没有谁下令,也没有谁组织,他们扛着锄头,背着沙袋,自发地冲向决口处。
上游的几户农家,二话不说就合力用石板和泥土堵死了自家的引水口,宁可自家田地干涸,也要为下游抢修争取时间。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见用来固定堤坝的木桩不够,竟转身跑回家,拆了自家院子的篱笆,一根根扛过来,嘶哑着嗓子喊:“用我家的!够结实!”
方文山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只有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
他看着那些在泥水里奋战的身影,看着他们彼此间无需言语的默契与协作,忽然明白了阿禾那句“怕有人晚归”的真正含义。
那碗冷饭,不是留给鬼神的。
它是留给一个晚归的家人,一个迷路的旅人,一个需要帮助的邻里。
它是一个承诺,一个象征,代表着这个村庄里每一个人都坚信:无论你何时归来,无论你身处何种困境,这里永远有人在等你,有饭给你吃,有力量给你依靠。
第二天,雨过天晴,方文山再也没有提废除“陋习”的事。
他只是在自己的巡查笔记上,郑重地写下了八个字:非信鬼神,乃信彼此。
秋收时节,讲理坡迎来了三十年不遇的大丰收,金色的稻浪翻滚不息。
可喜悦并未持续多久,一纸来自朝廷的征调令便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朝廷要修筑黄河大堤,需征调壮丁充役。
领队的使者是个满脸倨傲的官员,他站在晒谷场上,用马鞭指点着一排排沉默的村民,冷声道:“王法在上,天子脚下,没有白吃饭的道理,更没有免费的劳力!”
村民们攥紧了拳头,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屈辱和不甘。
服役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将人的劳力视作草芥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