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猛地从梦中坐起,心口仍在狂跳,那若有似无的马蹄声仿佛还回响在耳边。
他侧耳细听,窗外只剩下那单调而富有韵律的犁地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大地的脉搏。
他披上外衣,赤脚走到堂屋。
昏暗的光线下,主人正佝偻着背,将一碗饭、一双筷子,轻轻摆在灶台旁那只磨得光滑的小凳上。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声响,动作熟稔得如同每一次呼吸。
少年喉咙有些发干,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声音压得极低:“老丈,您说的那个……走路慢的人,他真的会来吃吗?”
主人没有回头,只是用布满老茧的手指,将筷子摆得更正了一些,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来不来,都得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少年心中更添疑云,凑近了些。
借着灶膛里微弱的余火,他看见那碗尚有余温的白饭边缘,竟凝结了一层细密的白霜。
明明是夏末的清晨,暑气未消,这寒霜从何而来?
他心头猛地一沉,那虚无缥缈的马蹄声,似乎又一次踏过沾满露水的草地,由远及近,清晰了瞬息,又倏忽远去。
日子一晃,便到了秋分。
七村联合举办的“开仓礼”在讲理坡最大的晒谷场上举行。
这是方圆百里最隆重的日子,新收的谷物堆成金色的山,村民们的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按例,祭谷仪式由讲理坡的主事人主持。
一个名叫阿禾的少女,在一众乡老和官员的注视下,缓步走上祭台。
她没有像往年一样,捧出装满新谷的祭器,也没有念诵繁复的祷文。
从县里来的官员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引经据典,颂扬一番神明功德、皇恩浩荡,却见阿禾默默从怀中捧出了一只陶碗。
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碗,甚至可以说是破败。
碗底有一圈明显的焦黑,碗沿还有几处细小的豁口。
她将这只碗轻轻放在晒场中央的石台上。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阿禾,你拿个烧火的破碗出来做什么?”“是啊,祭神的东西,怎么能这么寒碜?”
官员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觉得这有失体统,刚要开口训斥,阿禾却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清澈而平静,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终落在一位年长的老农身上。
“三伯,请把今年的头一捧新米,倒进这里。”
老农虽然疑惑,但还是依言照做。
金黄的稻米落入碗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禾没有停下,她从谷堆旁抽出三支饱满的稻秆,并在一起,用火石点燃,然后小心地将这束小小的火炬,引向碗中的米粒。
就在火焰接触到米粒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那火焰没有如预想中那般熄灭,反而“轰”地一下腾起半尺高,发出明亮而不灼热的橙色光芒。
更令人震惊的是,在那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陶碗焦黑的外壁上,竟缓缓浮现出一行扭曲古朴的篆字——守心者不惧荒年。
全场瞬间死寂,连风都仿佛停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行如同从碗的生命里生长出来的字,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官员张了张嘴,喃喃道:“神……神迹啊!”
阿禾却轻轻摇了摇头,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不是神迹,是记得。这只碗,是咱们祖爷爷那一辈,从大荒年里传下来的。那年颗粒无收,祖爷爷就是用这只碗,煮最后一把谷糠,分给了全村快饿死的人。他说,只要人心不荒,地就不会永远荒下去。咱们每年祭拜的,不是虚无缥缈的神明,而是祖辈们守望相助的心,是这颗心,让我们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荒年。”
她的声音落地,晒谷场上鸦雀无声。
人们看着那只碗,看着那行字,仿佛看到了百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看到了在绝望中点燃的那一捧微弱的希望之火。
这件事很快传了出去,甚至惊动了朝廷。
不久,一位从京城来的儒臣抵达了讲理坡,他的任务是修订本地的乡志《守心录》。
儒臣认为,书中那句“凡人可承圣志”的说法有悖礼法,大逆不道,意图将其删去,并批注“唯庙堂能通天意,百姓只需顺天而为”。
阿禾没有与他争辩经文,只是恭敬地请他留下,同炊一日三餐。
午时,阿禾煮粥。
她故意少添了许多水,端上来的粥半生不熟,米粒坚硬,难以下咽。
儒臣只尝了一口,便紧紧皱起了眉头:“姑娘,此非待客之道。”
阿禾平静地反问:“大人,若天下百姓,皆食此粥,君可知其中滋味?”
儒臣愣住了,他看着碗里那些硌牙的米粒,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