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那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闷响便戛然而止,如同从未发生过。
少年阿耕推开门,寒气扑面而来。
他径直走向村口的大灶,那块曾显现出“尚行”二字的青石灶台,此刻光洁如初,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但他将手掌贴上灶台时,却感受到一股深沉而持久的温热,不烫手,却足以驱散晨雾的寒意。
这不是柴火燃烧后的余温,而是一种源自内部、绵绵不绝的暖流。
这股暖流持续了整整三日。
三日里,灶膛内明明空无一物,灶台却始终温热如春。
村民们围着灶台啧啧称奇,有人想探究,有人想跪拜,都被阿耕默默拦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什么神仙显灵,而是那位不知名的存在,留下的最后一丝执念,一个无声的提醒:路还未走完,人还不能停下。
他不再去想那犁地声来自何方,也不再追问那神迹的真假。
他只是像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每日天不亮就起身,为冰冷的灶膛添上一捆新柴,即便那柴火永远点不燃;在温热的灶台边摆上一碗新做的米饭,即便那碗饭永远不会被动一下;然后扛起锄头,一遍遍巡视讲理坡的田埂,仿佛丈量着自己的信念。
这些事,于他而言,已如呼吸般自然而然。
第四日清晨,天降薄霜。
阿耕照例端来一碗热粥,准备换下昨日的冷饭。
当他拿起那只空了半年的陶碗时,动作却猛地一滞。
碗底,几粒干涸的米粒不知何时被挪动了位置,竟自发排列成一个字形。
那字笔画残缺,却能清晰地辨认出,是半个“恕”字。
阿耕的心重重一跳。
他端着碗,在原地站了许久,目光扫过寂静的村庄,掠过远方沉睡的田野。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新煮的滚烫米粥小心翼翼地盛满,将那半个“恕”字覆盖,然后轻轻将碗放回原处。
他俯下身,对着温热的灶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您说得对,慢一点,才能走得远。”
日子重归平静,但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南方的疫病卷土重来,其势汹汹,官府的封锁令一夜之间传遍了十里八乡。
讲理坡虽无人染疾,却因地处交通要道,同样被高高的木栅栏围困起来,官兵日夜巡逻,严禁任何人出入。
半个月过去,村里的存粮日渐见底,人心开始浮动。
恐慌像疫病一样,在密闭的村庄里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阿耕敲响了村里的破锣,将所有人召集到村口的大灶前。
他没有说什么鼓舞人心的话,只是宣布,从今天起,恢复旧俗,每日午时,全村人在此共饮一碗姜汤。
众人哗然。
粮食都不够了,哪还有多余的柴火和老姜去熬这无用的汤水?
但看着阿耕平静而坚决的眼神,反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于是,讲理坡的村口,那口大锅又被架了起来。
哪怕锅里只剩下半锅清水,几片姜丝,灶膛里的火也准时升起。
奇特的事情发生了。
每当灶火点燃,那股温热的暖意便仿佛穿透了围栏。
守在栅栏外的官兵们,正值午时饥肠辘辘之际,却总会莫名感到一股暖流从腹中升起,饥饿与焦渴竟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
他们初时以为是错觉,但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一名胆大的年轻兵卒,趁着夜色,偷偷扒开栅栏的一道缝隙向里窥探。
他看到的,不是什么驱邪的法事,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仪式。
灶火熊熊,映着一张张沉默而坚韧的脸。
村民们,无论老少,都静静地围坐在火光前,无咒无符,无言无语,只是坐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抗。
兵卒的心神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他退回黑暗中,对着同伴喃喃自语:“他们不是在煮药……他们是在煮人心。”
这句无心之言,一传十,十传百。
三日后,一纸公文送达,讲理坡的封锁被解除了。
公文上的理由冠冕堂皇:“此地阳气充盈,民心稳固,邪不可侵。”
讲理坡“灵灶”的名声不胫而走。
北方的某个豪族听闻此事,派人送来重金,声称要在此地重建一座真正的“关帝正庙”,以彰神威。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位技艺高超的匠头和满车的金石木料。
那匠头一脸倨傲,手持图纸,宣称要雕出一尊震古烁今的神像,重塑此地的神威。
面对这一切,阿耕没有阻拦,也没有接受那份重金。
他只是客气地对匠头说:“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盖庙之事不急,还请与我等村民同吃三日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