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双眼圆睁,再无半分睡意。
这声音不是幻觉,它穿透了墙壁,穿透了夜的寂静,钻入他的耳膜,与他胸腔里的心跳声渐渐重合。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屋角那座简陋的灶台。
就在方才惊醒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那碗出门前主人家为他备下的冷饭,正缓缓升起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仿佛刚刚才有人坐在这里,不紧不慢地吃完,余温未散。
一个荒诞而惊悚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赤着脚,一步步挪到灶台边,心脏在胸口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那只粗陶碗静静地放在那里,碗沿还沾着几粒干硬的米饭,青烟已经散尽,冰冷得像一块石头。
他颤抖着手,轻轻揭开旁边那口大铁锅的锅盖,想看看里面是否还有别的什么。
锅底空空如也,只有几颗不知何时溅落进去的米粒,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竟隐约排列成一个不完整的字形——那是一个“忠”字的左半边。
旅人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然回头,望向窗外沉沉的黑夜。
犁地的声音仍在继续,一下,又一下,坚韧而执着。
他终于明白,这声音不是来自村外的任何一块田地,而是来自脚下,来自这片土地的深处。
一瞬间,他将这几日来的见闻全部串联了起来。
这个名为讲理坡的村庄,没有一尊神像,没有一座庙宇,可家家户户的厅堂都布置得如同祠堂,庄严肃穆。
村里人极少言语,尤其是关于信念与传统,但他们每个人的行动,从日出而作到日落而息,都像是在践行着某种无声的誓言。
他们不供奉看得见的神,却在侍奉着脚下这片土地的魂。
那地底的犁声,不是为了耕种,而是一种守护。
那碗中的青烟,不是鬼魅,而是一份归来的凭证。
那个残缺的“忠”字,是未竟的使命,是代代相传的责任。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旅人默默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走到灶台前,从墙角抱来一捆干透的柴火,小心翼翼地添进已经熄灭的灶膛。
他没有点燃它,只是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承诺。
做完这一切,他背上行囊,悄然推开院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讲理坡。
他没有留下姓名,也没有带走一粒尘土,仿佛只是一个恰好路过,并有幸窥见大地秘密的影子。
这个影子并非第一个因讲理坡而感到困惑的过客。
就在一年前,南方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唯独讲理坡周边的七个村子,水脉丰沛,溪流潺潺,仿佛被上天遗忘的福地。
邻县的百姓百思不得其解,几近绝望之下,推举了一位最有经验的老农,前来一探究竟。
老农在讲理坡的田埂上蹲了整整三天。
他发现村民们取水的方式极为古怪。
每日清晨辰时初刻,天刚蒙蒙亮,各家必派出一个最年幼的孩子,提着木桶去井边。
孩子们不争不抢,排着队,轮到自己时,总会先用木瓢舀起半瓢清冽的井水,小心地倾倒在井口边沿的石缝里。
做完这个动作,才重新打水,提回家用。
老农拦住一个刚浇完石缝的七岁孩童,好奇地问:“娃娃,你这是做啥哩?水多得没处使唤?”
那孩子仰起晒得黝黑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回答:“爷爷说,井边的老树根也渴,得先让它喝饱了,我们才能喝。”
老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井边确实有一棵虬结的老槐树,但在如此干旱的年景,它的根又能扎多深?
这半瓢水,恐怕连地皮都湿不了。
他摇摇头,只当是村里的老规矩。
当晚,他借宿在村里一户农家。
夜里,他做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梦。
梦中,他看到一个赤面长须、身形魁梧的汉子,肩上扛着一副沉重的铁犁,正行走在龟裂成网的干涸大地上。
那汉子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向前走,每一步踏下,脚印处便会奇迹般地涌出一股清泉,瞬间滋润一方土地。
他走得很慢,但从未停歇,身后留下了一条蜿蜒流淌的生命之河。
老农从梦中惊醒,只觉得口舌生津,喉咙里那股因长途跋涉而起的焦苦感荡然无存,仿佛真的饮下了那梦中的甘泉。
他披衣起身,走到窗边,正听到远处地脉深处传来隐隐的犁耕之声,与梦中那汉子的步伐声别无二致。
他没有再问一句话,次日便启程回乡。
面对翘首以盼的乡亲,他只传达了一句话:“他们不是会求雨的人,是不让天失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