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争辩,也没有哀求,只是对着那将领微微躬身:“将军远来辛苦,何不先吃顿热饭再谈其他?村中虽贫,管饱还是不成问题的。”
将领见他如此镇定,反倒有些惊疑,但手下士兵早已饥肠辘辘,便冷哼一声允了。
阿耕领着石头和几个妇人,在村头的大灶屋里忙活起来。
饭菜极为粗陋,不过是些糙米饭、煮南瓜和野菜汤,但当那股混合着柴火与谷物香气的热气飘散开来时,所有士兵的喉咙都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他们起初还不屑一顾,可当第一口饭菜入口,几乎所有人都怔住了。
那味道……那味道竟和自己家乡母亲亲手做的饭菜一模一样!
一个年轻的士兵当场就丢下碗筷,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想起了出征前,他娘拉着他的手,含泪叮嘱:“儿啊,在外面,宁可自己饿死,也莫要抢百姓的一粒米啊!”
一人哭,便引得众人皆悲。
军心瞬间动摇,许多士兵都放下了碗,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沾了什么洗不净的污秽。
将领见状又惊又怒,一把拔出腰间长剑,剑锋直指阿耕的咽喉:“老东西,你使了什么妖法!”
剑锋尚未触及阿耕的皮肤,灶屋的方向,那口终年不熄的灶膛里,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哼”音。
那声音苍凉古拙,正是乡间流传的《春秋》农谣的起调。
刹那间,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卷起灶膛前的草木灰,在空中急速旋转,竟隐隐凝成一个残缺的、却笔力千钧的“义”字。
那将领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电劈中,握剑的手抖如筛糠。
他死死盯着那个由灶灰组成的字,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他“当啷”一声弃剑在地,翻身下马,对着灶屋的方向重重跪了下去,额头叩在泥地里:“我父……我父在世时曾在家中供奉关圣帝君……我……我不敢犯此神圣之地!”
说罢,他再不敢抬头,连滚带爬地上了马,率领着同样面无人色的溃军,悄无声息地撤离了讲理坡,仿佛一群撞见了神明下凡的孤魂野鬼。
春分之日,东海的渔民们结束了远航,返回港口。
他们按照近年来的新规矩,将那艘被尊为“慢舟”的引航船船首红光灯罩内积攒的一捧灰烬,小心地收集起来,撒入码头边的公共灶膛之中。
当晚,风雨大作,一场罕见的海上风暴骤然来袭,巨浪滔天。
港口内无数船只的缆绳被挣断,互相碰撞,唯独来自讲理坡附近那个村落的渔船,无论风浪如何拍打,都如同被钉在海底一般,锚定安稳。
一位老渔夫在摇晃的船舱中沉沉睡去,梦中,他看见一位红面长须的神人,手持青龙偃月刀,傲然立于浪尖。
神人并未挥刀,只是用刀鞘的末端在狂暴的海面上轻轻一点,刹那间,汹涌的潮水竟如被犁开的沃土,向两侧分裂,为港湾开辟出一片宁静的水域。
老渔夫惊醒过来,风暴已过,他急忙检查船身,竟发现船底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崭新的刻痕,形状正像一把小小的犁铧。
他们并不知道,在同一个时辰,西北边陲的漫天风沙之中,一名掉队的戍卒正挣扎在死亡边缘。
他迷失了方向,水囊早已干涸,就在他即将倒下之际,却恍惚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盏孤灯。
灯下,竟有一座小小的灶台在微燃,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盛着半锅热粥。
他拼尽最后的力气爬过去,喝完了粥,便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军营的门口,怀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把黄土,土里,还混着几粒赤色的野花种子。
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日夜,某个无星的晚上,阿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他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声音很奇怪,不像是穿着鞋,倒像是有人赤着脚,踩在沾满露水的青石板上。
他心中一动,披上外衣,轻轻推门而出。
院子里空无一人,但那架平日里需要两头牛才能拉动的石磨,此刻却在无人无畜的情况下,缓缓地、无声地转动着。
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不远处的灶屋里,在无柴也无火的情况下,灶膛内竟升起一缕青烟。
那烟不似寻常炊烟般飘散,而是凝聚成一道笔直的线,径直升上夜空,久久不散。
阿耕仰头望去,只见那道青烟在深邃的夜幕中,竟渐渐勾勒出一本巨大而虚幻的、翻开的书册模样。
他认得,那是《春秋》。
书页在无声的风中一页页翻动,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在书册的末尾,一行文字清晰地浮现,又在瞬间悄然消散——“仁者无敌”。
片刻之后,烟散,书灭。
阿耕默默地退回屋内,对着那已经彻底沉寂的灶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您……读完了?”
灶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