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冰冷,陶碗里空空如也,连一粒米星都未剩下,干净得像是被雨水冲刷过无数遍的鹅卵石。
空气里再没有那满足的叹息,只有柴火燃尽后残留的、冰凉的草木灰气味。
“爷爷,您……常做这样的梦吗?”阿耕回到屋里,看着坐在床沿,正慢条斯理编着草绳的老人,轻声问道。
老人头也不抬,干枯的手指灵巧地翻飞着,“梦不重要。”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风霜磨砺过,“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在天亮前起来,为那灶膛添一把柴。”
阿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天还未透出鱼肚白,村里的公鸡都还在梦里,阿耕便悄悄爬了起来。
他学着老人的样子,抱了一小捆最干燥的稻草,踮着脚尖走到灶屋。
冰冷的灶膛像一只沉睡巨兽的嘴,他小心翼翼地将干草塞了进去,又用火石笨拙地点了几下。
“呼——”
一簇火苗猛地蹿起,比平日里旺盛得多。
火焰舔舐着锅底,锅里残存的几滴水珠瞬间蒸腾,化作一片氤氲的灰白雾气。
就在那雾气将散未散的瞬间,阿耕的眼睛倏然睁大。
他看见,一行古拙的小篆在锅底的雾气中一闪而过,字迹如烟,却清晰地烙印在他心里:“慢火熬得百年心”。
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心里却像是被那火苗点亮了一盏灯。
从那天起,讲理坡的孩童间便多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谁家若是真心想为那个看不见的“客人”留一顿饭,便不只是摆上碗筷,还会在饭前,悄悄往灶膛里多添一把柴,多烧一刻钟的火。
他们相信,只有足够温暖的灶台,才能留住那位远行客的匆匆脚步。
光阴流转,很快到了夏至。
按照村里的习俗,这一天要祭田,家家户户都要用新收的麦子煮一锅浓稠的麦粥。
讲理坡的十七户人家,依旧在各自的灶旁矮几上,多摆了一副碗筷,碗里盛满了滚烫的新麦粥。
当村东头第一缕炊烟升起时,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上,竟凭空响起了三声闷雷。
那雷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不似天威,倒像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极远处被沉沉放下。
田埂上的老农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互相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反而不紧不慢地走回家,又往那只空碗里添了一勺更满的粥。
阿耕站在九里长坡的最高处,望着坡上十七户人家的炊烟。
那烟与往日不同,没有丝毫弯曲,笔直如线,齐齐射向高空。
更让他心神俱震的是,那十七道烟柱在升到百丈高空时,竟没有散开,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悄然汇聚,在高天之上织成了一道模糊而巨大的虚影。
那是一个人,牵着一匹马,手中还扶着一张犁。
虚影轮廓分明,在晴空间缓步穿行,踏着那些由人间烟火汇成的“云路”,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他没有回头,也未曾驻足,只是沉默地、坚定地向前走着,仿佛要犁开这片青天。
坡下的村民们对此视若无睹,依旧低头喝着自己的麦粥,间或传来几声催促孩子吃饭的轻斥,仿佛那惊天动地的异象,不过是一阵吹过麦浪的风。
这件奇事很快传到了县里,又辗转传入了京城。
恰逢朝廷欲修纂《国祀典》,意图将流传于民间的“关帝信仰”纳入正统祭祀。
为此,朝廷特遣一位姓陆的史官,前往各地搜集“关帝显圣”的真实事迹。
讲理坡这桩“炊烟化形”的异闻,自然成了他的首选之地。
陆史官带着随从,满怀期待地来到讲理坡。
然而,他得到的答案却让他大失所望。
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村民们都只是摇头,众口一词:“俺们庄稼人,不曾见过什么神仙。只晓得勤快耕地,守着本分,便是对得起天,对得起地,这就算是敬神了。”
陆史官不信。
他认定这些乡民是心怀敬畏,不敢泄露天机。
于是,他在村外私设祭坛,焚香祷告,一连求了三日三夜,别说炊烟化形,连一只显灵的飞蛾都没见到。
眼看空手而归,陆史官心中郁闷,正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时,无意间路过一户农家院落。
院里,一个半大的少年正和他的祖父争执。
“爷爷,这锄头都卷刃了,刨地费死劲!隔壁村王二伯家都换了铁搭犁,一天能翻半亩地呢!”少年指着一把磨得光滑发亮的旧木柄锄头,满脸不耐烦。
“混账东西!”须发皆白的老人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孙子后脑勺上,“你懂个啥!你爷爷我,就是用这把锄头,从石头地里给你刨出了三亩活命的良田!它认得咱们家的土,你也得认得它!忘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