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负手走在前面,步伐从容,青衫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甚至有几分文雅。
段誉和虚竹则如同两个失魂落魄的提线木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手臂或肩头那细微的红点,此刻却仿佛烙铁般灼烧着他们的神经,时刻提醒着体内盘踞的致命威胁。
萧峰似乎全然不在意身后两人刻骨的恨意与惊惧,步履沉稳地带着他们穿过大理城熙攘的街市。
青石板路上的车辙印里还残留着晨露,两旁货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卖乳扇的阿婆摇着铜铃,挑着杨梅的小贩吆喝着酸甜,可这鲜活的人间烟火,却半点暖不透段誉和虚竹冰封的心。
“醉仙居”的朱漆大门敞开着,檐下悬挂的红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
萧峰抬脚迈入时,门口迎客的掌柜眼尖,见他青衣上绣着暗纹,腰间玉佩虽不张扬却质地温润,忙亲自引着往里走。
“小二,雅间。”萧峰的声音恢复了刻意伪装的少年清朗,尾音微微上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小二正麻利地擦着柜台,抬头见这组合不由得愣了愣:领头的青衣少年身姿挺拔,眼神沉静得不像同龄人;身后跟着的两个却一身破衣,一个面色惨白如纸,露在外面的手腕还泛着不正常的青,另一个僧袍撕裂了好几处,脖颈上赫然留着几道青紫指痕——分明是刚从劫难里逃出来的模样。
可看萧峰出手便甩了块碎银在柜上,小二立刻把诧异咽回肚里,堆起满脸笑:“好嘞!三位贵客楼上请!雅间临窗,看苍山最清楚!”
雅间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时,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窗外正对着南诏国旧都的城墙,青灰色的砖缝里钻出几丛瓦松,远处苍山十九峰的雪顶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云气像轻纱般绕在山腰。
萧峰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手指叩了叩桌面:“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都上一份。”
不过片刻,店小二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很快将一张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最中间是一盅汽锅鸡,粗陶锅盖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揭开时“滋啦”一声腾起白雾,肥嫩的乌骨鸡卧在竹篾箅子上,汤色澄亮得像琥珀,火腿丝和三七根在汤里轻轻晃悠,醇厚的香气混着药香漫了满室。
旁边是一盘雕梅扣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得薄如蝉翼,层层叠叠码在青瓷盘里,每片肉中间都夹着一枚蜜渍的雕梅,红亮的酱汁顺着肉纹往下淌,甜香里裹着梅子的清酸。
乳扇卷炸得金黄,薄如纸片的乳扇裹着玫瑰糖,在白瓷盘里堆成小山,咬一口能拉出晶莹的糖丝。
还有一盘青头菌炒火腿,菌子肥厚的伞盖吸足了油香,火腿的咸鲜渗在每一丝肌理里,旁边点缀着翠绿的豌豆尖,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最后上桌的是一壶普洱茶,紫砂壶里倒出的茶汤红浓如玛瑙,杯沿凝着一圈油亮的茶痕。
萧峰拿起象牙筷,先夹了一块汽锅鸡的鸡腿肉。
他用筷子轻轻一挑,鸡皮便完整地剥了下来,露出里面粉白的肉,蘸了点姜蓉酱送入口中,细细咀嚼时喉结微动,嘴角竟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满足——仿佛这世间最要紧的事,便是品尝这口鲜嫩。
他又夹起一片雕梅扣肉,牙齿咬破梅肉的瞬间,酸甜的汁水混着肉香在舌尖炸开,肥油被梅子的酸气中和得恰到好处,咽下时连打了个舒服的饱嗝。
段誉和虚竹却如同坐在针毡上,僵硬地贴着椅子边儿,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段誉的目光落在那盘乳扇卷上,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他自小在大理皇宫长大,乳扇卷是最常吃的点心,母后总爱亲手给他做,玫瑰酱要选清晨带露的墨红玫瑰,乳扇得是鹤庆县送来的鲜品,炸出来外酥里嫩,甜而不腻。
可此刻看着那金黄的卷儿,他只觉得喉咙发紧,体内那股阴寒之气像是被香气惊动了,顺着血脉轻轻抽搐了一下,引得他左臂一阵发麻。
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那份惊惧。
虚竹的视线则被那盅汽锅鸡钉住了。
少林寺的素斋清淡,他从未尝过这般浓郁的荤腥,可闻着那股肉香,胃里却一阵翻搅。
方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仿佛还在,喉结上下滑动,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刺痛。
他瞥见萧峰夹起一块菌子,那菌子肥厚的模样让他想起少林寺后山雨后的野菌,那时师兄弟们会一起采了交给厨房,清炒出来带着草木清气。
可现在,他只觉得那油亮的菌子像极了伤口上凝结的血痂,看得眼睛发疼。
“吃。”
萧峰终于抬了眼,目光扫过两人,只淡淡吐出一个字。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炸得段誉和虚竹浑身一僵。
段誉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拿起竹筷。
筷子刚碰到桌面,体内的寒意便又窜动起来,像是在警告他不要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