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心里,便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砰砰砰地,险些要从腔子里跳将出来……现在想来,也真是够没出息的了。”
杨炯摇了摇头,似是想摆脱那份窘迫,又像是为自己辩解般喃喃道:“我从前听人嚼舌,说什么生着桃花眼的女子,最是勾魂摄魄,便是瞧着路边的狗,那眼神也像是含着无限深情。那时只当是妄言,可见了你之后,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话到此处,杨炯忽然顿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有千钧之重。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极轻、极缓,仿佛怕惊碎了什么似的语气说道:“兰陵,你或许……不信。你……你是第一个……”
这“第一个”后面是什么,杨炯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是第一个让他心动之人?第一个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女子?还是第一个让他体会到这般刻骨铭心之痛的人?或许兼而有之,或许远不止此。
这未尽之语,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愫,沉甸甸地压在杨炯的心头。
杨炯猛地刹住话头,仿佛被那未竟之意烫着了似的,有些仓促地拿起那支已经饱蘸浓墨的狼毫笔,声音重新变得沙哑而急促:
“罢了!罢了!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作甚,没得惹你笑话,显得婆妈!你从前不是总说,想要个与众不同些的墓志铭么?我……我这就替你写!写完了,咱们就动身,回扬州去!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回去种花吗?”
这般说着,杨炯提起笔,悬在雪白的宣纸之上,笔尖饱满的墨汁将滴未滴。
然而,他的手腕却僵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冲击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房。
杨炯想起那一夜,李淑梨花带雨,伏在他肩头低声啜泣,诉说着宫闱深处的委屈与不甘,那时的杨炯,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让他心生无限怜惜。
还有那一刻,酒至半酣,李淑倚在小船一侧,望着粼粼波光,眼中那一闪而逝、几乎无法捕捉的缱绻与深情,如星火般短暂,却在他心底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如今想来,那时李淑怕是早已存了赴死之心,那片刻的温情,不过是诀别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凡此种种,酸甜苦辣,爱恨交织,一齐涌上心头。
杨炯只觉心潮翻涌,气血奔突,那支笔重似泰山,如何还能落墨?
四周静极,唯闻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啪嗒”一声轻响,一滴饱满的墨汁终究未能擎住,从笔尖坠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浓重的漆黑,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这声响动将杨炯从纷乱的回忆中惊醒。他怅然若失地望着那团墨迹,良久,终是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萧索与悲凉。
杨炯低声吟道,声音沙哑而沉痛:
“正是白马皎月,满庭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这阙《如梦令》,恰似为他们那一段始于惊艳、终于怅惘的缘分所作。
吟罢,杨炯收敛心神,手腕用力,运笔于纸,写下两个字:“杨氏……”
那“氏”字的最后一笔尚未收拢,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娇斥,那声音带着几分虚弱,却依旧能听出其中的不满与嗔怪:
“运笔无力,虚浮飘忽!你今日是没吃饭,还是根本没用心思?”
“啊?!”杨炯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如同白日见鬼!他下意识地猛地从脚踏上弹起,力道之大,竟将膝上的纸笔砚台尽数掀翻在地,墨汁泼洒开来,污了青砖地面。
杨炯踉跄着倒退数步,直至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方才停住,霍然回身,双眼圆睁,瞳孔之中满是惊骇与难以置信,直勾勾地望向床榻。
只见那原本安详静卧的李淑,不知何时竟已坐起身来!她脸色依旧苍白,毫无血色,如云青丝披散在瘦削的肩头,更显得弱不胜衣。
然而,那双原本紧闭的桃花眸子,此刻却已睁开,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戏谑,七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虽无往日那般明艳逼人,却依旧灵动得摄人心魄。
杨炯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她,嘴唇哆嗦了半晌,才嗫嚅着挤出几个字:“你……你……是人是……是鬼?!”
李淑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故意举起双手,十指弯曲作爪状,凑到脸旁,做出凶恶之态,拖长了声音道:“我——是——鬼——呀!是专门来找你这负心薄幸之人的索命鬼!呜嗷——!”
可李淑终究是重伤初醒,气力不济,这“凶恶”模样维持了不到片刻,自己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可能牵动了伤口,又或是笑得太过,忙伸手捂住小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一连串压抑着的、如同珍珠落玉盘般的清脆笑声。
李淑抬起头,看着杨炯那副目瞪口呆、惊疑不定,兼之狼狈不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