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子澄从未见过先生这般模样.
——素来从容的眉骨突突跳动,指节捏着断剑残片,血珠顺着剑柄凹槽蜿蜒而下,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传令灞桥。”
他的声音像是从冻土深处挤出来的,“全军后撤二十里,埋锅造饭。”
帐外亲兵面面相觑,平子澄却立刻明白了深意。
所谓“埋锅造饭”实为暗语——这是让轻骑卸下重甲,用烈酒浸透箭镞,准备一场不计代价的奔袭。
“先生,郑家庄的尸骸……”
平子澄话音未落,苏允突然抓起案头酒坛,琥珀色的酒液浇在断剑上,腾起刺鼻的白雾。
“文彦博老狗把屠刀挥向妇孺。”
酒坛碎裂的脆响中,苏允单膝跪在满地瓷片中,“当年他处处压制我为难我,甚至发出要压我十年的诳语,我都不跟他计较;
如今用郑家稚子性命立威,当真是……丧心病狂!咳咳咳!”
喉间涌上的腥甜让他呛住,指腹狠狠擦过嘴角血迹。
沙盘上代表文彦博援军的黑旗突然被掀翻。
苏允用断剑挑起半张舆图,火漆印“文”字在残页上扭曲如鬼脸。
“明日卯时,泾原军必然倾巢而出。
他们以为郑朝宗元气大伤,却不知……”
帐外马蹄声骤响,斥候滚鞍下马,怀里半卷染血的帛书跌落。
苏允拾起时,郑朝宗独有的狂草刺得眼眶生疼。
郑朝宗的书法历来大气而充满锋芒,但这份帛书上的字却是凌乱不堪,文字竟是让苏允看出悲痛欲绝。
“请先生助我屠尽文贼”六个字力透纸背,末笔拖出长长的血痕,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此帖堪比颜真卿之祭侄帖,其悲痛还要远胜之十倍矣!”
苏允将帛书贴在心口,老茧摩挲着血迹斑斑的字迹。
“清澜,将这字帖收起来,好好保存,等我们取得天下,以后要让天下人知道海夫乃至于万千苏学会人、静塞军为了中国之崛起付出了什么,这倒行逆施的宋朝腐败政权又是做下了多少惨绝人寰的恶事!”
平子澄双眼蕴泪,恭谨的双手接过帛书,看到上面凌乱的字体,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道:“先生,海夫他好苦啊!”
苏允闻言嘴角抽搐,沉吟了一会道:“传令全军:凡遇文氏亲眷,无论老幼,格杀勿论。”
苏允的声音像淬了毒的箭,“若有文官以‘仁德’劝诫,便把郑家庄的惨状说与他们听——若仁德换不来活人,要这仁德何用!”
此言一出,郑年安众将顿时大吃了一惊。
帐内死寂如坟,唯有更漏声滴答作响。
郑年安闻言大吃了一惊道:“经略三思!“
他踉跄着扶住沙盘,代表文氏的黑旗残片正卡在他颤抖的指缝间,“文彦博虽罪当万死,然文家累世簪缨,其兄文彦章官拜翰林学士,族弟文彦和主理漕运.屠戮其族,恐触怒满朝士大夫!“
年轻的参军陆明渊亦是急得面红耳赤,道:“宋太祖皇帝立'不杀士大夫'之誓已百年,若是咱们开此先例,天下书生必视我军为虎狼!
昔年黄巢屠长安,李闯焚书院,皆因失文人之心而败啊!“
苏允的断剑突然抵住案几,木屑纷飞中挑开陆明渊的锦袍下摆,露出内衬上的《太平御览》书页残片:“你可知文彦博私藏的《庆历法典》里,'谋反者夷三族'的条文下,被他用朱砂批注了什么?
'唯士大夫可免'!“
剑刃扫过帐中悬挂的《劝学文》,墨迹未干的“书中自有黄金屋“被划得支离破碎。
“可文氏门生遍布两浙路,若.“
“够了!“
平子澄突然抓起案头郑朝宗的血书狠狠甩在沙盘上,“三百十七口妇孺,其中十七个是刚启蒙的学童!
文彦博把他们的毛笔串成念珠挂在城楼上,这就是士大夫的仁德?“
苏允缓缓起身,染血的衣襟扫落案头《资治通鉴》,泛黄的书页间滑落半片干枯的枫叶——那是郑朝宗三年前从岳麓书院带回的书签。
“士大夫?“苏允冷笑,断剑挑起烛火。
“当文彦博用稚子骸骨填护城河时,那些满口仁义的翰林们,正忙着给'戡乱有功'的文家写墓志铭!“
帐外突然传来凄厉的马嘶,惊起漫天寒鸦。
苏允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雪粒子落在他染血的睫毛上:“传令下去,凡遇文氏宅邸,连墙皮都要刮下三寸。若有文官阻拦.“
他握紧断剑,“便让他们看看郑家庄的焦骨,再问问自己——这天下,究竟是笔墨重要,还是活人重要!“
更漏声里,灞桥方向传来隐约的磨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