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哗哗地冲刷着身体,张素芬紧紧攥着那本存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存折粗糙的封皮边缘摩擦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触感,仿佛能触摸到母亲当年在寒风中佝偻的背影,触摸到那些在废品堆里翻找的日夜。滚烫的水流顺着脊背淌下,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回忆里那场大雪带来的、渗透骨髓的寒冷,再次将她紧紧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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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张素芬去了银行。她站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柜台前,将那本深蓝色的存折从窗口递了进去。柜员是个年轻姑娘,涂着精致的指甲油,接过存折时,目光扫过那磨损的封面和里面密密麻麻、数额大多很小的存取记录,几笔稍大的存入后面,往往紧跟着数额更大的医疗支出。姑娘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职业素养让她迅速恢复了平静。
“您好,张女士,确定要全部取出吗?活期利息会损失一些。”她公式化地提醒。
“全部取出。清户。”张素芬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机器点钞的刷刷声清脆而密集地响起。很快,一捆捆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百元大钞被推了出来,在柜台上堆成一座小小的、令人炫目的红色山丘。整整一百二十万。这刺目的红,映照着旁边那本摊开的、显得格外寒酸破旧的深蓝存折。存折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一行用铅笔写下的、早已被岁月摩挲得模糊不清的小字,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刺入她的眼帘:“童童救命钱。芬她娘。92年冬。” 铅笔的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子咬牙硬撑的劲儿。
张素芬的指尖拂过那行早已被岁月模糊的小字,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那些被银行职员视作寻常的纸币,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浸染了母亲在冬日寒风中翻找废品时冻裂的伤口中渗出的血珠。她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现金装进一个朴素的帆布提袋,拉链拉上的瞬间,发出一声清脆的“滋啦”声,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隔绝了过去那个永远在祈求、永远在忍耐的自己。
走出银行大门,冬日上午的阳光带着几分稀薄的暖意落在身上。她拎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脚步却异常轻快,仿佛卸下了背负半生的巨石。她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街角一家明亮的航空公司营业厅。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碧海蓝天,椰林树影,充满了阳光和自由的气息。她的目光在那些诱人的风景图片上掠过,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个航班信息上。她走到柜台前,声音清晰而稳定:
“你好,一张去海南三亚的机票,最近的航班,经济舱。”
“好的女士,请问您需要……”
“单程。” 张素芬打断她,补充道。这两个字吐出来,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尘埃落定的轻松。
年轻的工作人员愣了一下,随即快速敲击键盘:“好的,最近一班是明天上午十点四十起飞,可以吗?”
“可以。” 张素芬利落地抽出几张崭新的钞票递过去。很快,一张印着航班信息和三亚凤凰机场字样的登机牌递到了她手中。硬质的卡片握在手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通向未来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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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又在帆布袋里执着地震动起来,嗡嗡声贴着大腿皮肤,像一群驱不散的恼人蚊蝇。张素芬坐在机场候机厅冰凉的塑料椅上,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和航班广播的电子音。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瞬间又被“幸福里大家庭”那疯狂跳动的消息提示淹没。红色的数字不断攀升,像一张不断喷吐着恶意和谴责的血盆大口。
她点开,只扫了一眼。最新的消息依旧是那些熟悉的论调,甚至因为她的“消失”和“挥霍存款旅游”而变本加厉。
“听说真拿着钱去海南潇洒了?我的天,这心可真够大的!老太太瘫在床上,她倒好,面朝大海去了?良心不会痛吗?” 王阿姨的惊叹号多得要溢出屏幕。
“李工太可怜了,白天上班,晚上回去还得伺候老娘,端屎端尿。看看人家?啧啧,逍遥快活!这世道!” 赵姐的发言永远站在“可怜”的李国强一边。
“所以说啊,娶妻娶贤!老祖宗的话错不了!摊上这么个记仇不记恩的,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李大爷的总结陈词带着盖棺定论的愤怒。
还有更多不堪的词汇,“冷血”、“自私”、“不是东西”……像污水一样泼洒在屏幕上。
张素芬的目光平静地滑过那些激烈滚动的文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些曾经像针一样扎痛她的指责、那些试图将她钉在道德耻辱柱上的审判,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坚不可摧的毛玻璃。她能看到那些文字的轮廓,却再也感受不到它们曾经携带的锋利和寒意。三十年了,她心中的那块坚冰,终于不再需要用外界的温度去感知冷暖。它就在那里,庞大、寒冷、亘古不化,是她生命地貌的一部分,与她的骨血共生。
她伸出食指,长按在那个熟悉的绿色图标上。几秒钟后,屏幕上弹出一个冰冷的提示框:“删除‘幸福里大家庭’聊天群,同时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