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兵,那是一部正在运转的杀戮机器。他们的甲胄,他们的兵刃,他们的队列,都透着一股只有在尸山血海里才能磨出来的气。”
“我们郑家的水师,在海上是好手,可若是到了陆上,对上那样的军队,一万人,怕是连半个时辰都撑不住。”
郑芝豹脸上的兴奋,冷却了几分。
“有……有那么夸张吗?咱们的弟兄,也都是见过血的。”
“不一样。”郑鸿逵摇了摇头,
“我们的弟兄,是为了银子,为了婆娘孩子,为了一个好前程。他们打仗,有顾虑。”
“但洪承畴的兵,没有。”
“他们的眼神里,只有服从,还有……信仰。这样的军队,太可怕了。”
郑芝豹被他说得心里有些发毛,但嘴上依旧强撑着。
“怕什么!他有他的玄鹿,咱们有咱们的溟鲲!他再厉害,还能把手伸到海上来不成?”
“现在不会。”郑鸿逵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但以后,谁说得准?”
“一个能把朝鲜那种穷地方,在短短时间内打造成盛世的人,他的野心,绝不会只停留在北方。”
“我们与他结盟,就像是与一头猛虎同行。固然可以借他的威风,吓走豺狼。但也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别被他一口吞了。”
郑芝豹彻底沉默了。
他那颗被利润塞满的脑袋,终于腾出了一点空间,来思考更深层的东西。
他回头,看向船首的方向。
郑成功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凭栏远眺。
海风吹拂着他玄色的长袍,衣袂翻飞。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单,却又无比坚定。
“家主。”
郑鸿逵和郑芝豹一同走了过去。
“在想什么?”郑鸿逵轻声问道。
郑成功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前方那片一望无际的深蓝。
“我在想,洪总督的‘道’。”
“他的道,是‘筑墙’。将所有的一切,都圈进他的城墙之内,用最严密的规矩,来保证绝对安宁。”
“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不适合我们。”
郑成功转过身,看向自己的两位叔父。
“我们的道,是‘开门’。”
“我们要做的,不是筑起高墙,而是要让所有人的大门,都向我们敞开。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郑芝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家主英明!咱们就是要把生意做到所有人的家里去!”
郑成功笑了笑,他知道七叔永远只能理解到这一层。
他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的克劳斯。
“克劳斯。”
“在……在,尊敬的大人。”克劳斯一个激灵,连忙躬身上前,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你之前负责与倭国贸易的文书,对那边的情况,应该很了解。”
“是的,大人。小人……我知道一些。”
“说说看。”郑成功的声音很平静,“德川幕府,如今的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地方上的大名,又有谁,值得我们‘拜访’?”
克劳斯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这是他证明自己价值的时刻。
“回大人的话,如今的倭国将军,是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此人……性情刚愎,手段酷烈。他一手推行了严苛的‘锁国令’,严禁国人出海,也严禁外人进入。只有大明、朝鲜和我们荷兰的商船,被允许在长崎一地,进行有限的贸易。”
“锁国令?”郑芝豹插嘴道,“那就是不让咱们去做生意了?”
“是的,七当家。”克劳斯小心翼翼地回答,
“任何未经允许的船只靠近倭国海岸,都会被视为入侵,遭到毫不留情的攻击。”
“他为何要这么做?”郑鸿逵皱眉问道,“将财富拒之门外,这不是蠢货吗?”
“因为……宗教。”克劳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数十年前,倭国南部爆发了一场名为‘岛原之乱’的巨大叛乱,主力便是信奉天主教的农民和武士。德川幕府虽然最终将其血腥镇压,但也因此,对所有外来的一切,尤其是宗教,产生了极度的恐惧与憎恨。”
“他认为,开放,便会带来混乱。所以,他宁可不要财富,也要保证他统治的绝对稳固。”
郑成功静静地听着。
德川家光。
这个名字,和他,和洪承畴,竟是如此的相似。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追求着一种“绝对的稳固”。
只是,德川家光选择了“堵”。
而洪承畴选择了“控”。
自己选择了“疏”。
“有意思。”郑成功轻声自语。
“除了将军之外,那些大名呢?他们也甘心被关在这座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