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但这里却亮如白昼。上百个巨大的探照灯将三号船坞照得没有一丝阴影,数万名工人像是不知疲倦的蚂蚁,攀爬在巨大的钢铁骨架上。
焊花四溅,如同夏夜的萤火,连绵不绝。刺耳的切割声、沉重的敲击声、声嘶力竭的号子声,汇成了一曲属于工业时代的、狂热而悲壮的交响乐。
这里,就是炎黄共和国的心脏,是两百万革命军的希望所在。
船坞之中,一艘巨舰的龙骨已经铺设完毕,巨大的肋骨结构冲天而起,如同远古巨兽的骸骨,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力量感。
“复仇者”号。
陈庆之站在百米高的龙门吊上,海风吹得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猎猎作响。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眼窝深陷,脸颊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只有刀削斧凿般的线条。
三年来,他几乎就住在了这里。
每当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沐瑶离开时的那个眼神,冰冷、决绝,像一把刀子,将他的心剜得鲜血淋漓。
“你想告诉我,现在的我,连做你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好……好得很!”
那晚的嘶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那份被碾碎的尊严,那份无能为力的屈辱,像毒蛇一样,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恨吗?
陈庆之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要造船,造出世界上最大的船,然后跨过那片海,去到那个女人面前,问她一句为什么。
哪怕得到的答案,是又一次的羞辱。
“总司令,夜深了,您该去休息了。”
一个憨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庞万里提着一个饭盒,一步三晃地爬了上来。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如今也瘦了一大圈,眼里的红血丝比陈庆之只多不少。
“你也一样。”陈庆之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下方那具钢铁骨架,“三号锅炉今晚能点火吗?”
“能。”庞万里把饭盒递过去,叹了口气,“程耿那小子亲自盯着呢。不过……‘血祭’方案的伤亡率,实在是太高了。这个月,光是锅炉试压炸死的,就有三百多个小伙子。都是好兵啊,连二十岁都不到。”
庞万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
“血祭”方案,是陈庆之亲自定下的。为了追赶进度,取消所有安全冗余,将所有设备超负荷运转。工人三班倒,机器不停歇。一旦出现故障,就用人命去填。
这是一个用鲜血和生命浇筑奇迹的疯狂计划。
陈庆之接过饭盒的手顿了一下。饭盒里是两个黑乎乎的窝头和一点咸菜,这就是他这位共和国总司令的晚餐。
“老庞。”陈庆之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你告诉我,三百多条人命,和整个国家的未来,哪个更重?”
庞万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是对的。”陈庆之自嘲地笑了笑,狠狠地咬了一口窝头,那粗糙的口感剌得他喉咙生疼,“人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多的热血和牺牲,都只是个笑话。”
他想起了裕城,那十万具连姓名都来不及留下的尸体。
他想起了海州城外,那支如同天神下凡般的无敌舰队。
沐瑶用最残酷的方式,给他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总司令,您别这样想。”庞万里看着陈庆之的侧脸,心里一阵发酸,“您和她不一样。您心里装着每一个战士,每一个百姓。而她……”
庞万里把那个“妖女”的称呼咽了回去。
“她就是个疯子。”
“是啊,疯子。”陈庆之咀嚼着窝头,眼神却飘向了遥远的西方,“一个想用一己之力,把整个世界都拖入她那场疯狂戏剧里的疯子。”
他不懂她最后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去欧罗巴建立一个更恐怖的帝国?发动世界大战?然后让自己去打败她,成为救世主?
这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但陈庆之不敢赌。
他怕,怕那一切都是真的。
他怕自己再晚去一天,那个女人就会在疯狂的道路上走得更远,直到万劫不复。
“我必须去。”陈庆之将最后一口窝头咽下,仿佛咽下了一块石头,“无论如何,我必须去阻止她。”
“我们都陪着您。”庞万里重重地点了点头,“刀山火海,我们一起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下方传来。
“总司令!庞部长!”负责情报工作的程耿连滚带爬地跑上龙门吊,他年轻的脸上满是焦急和困惑,“出事了!”
“什么事?慢慢说。”陈庆之皱起了眉头。
“我们的……我们的远洋雷达站,刚刚捕捉到了一组非常奇怪的信号!”程耿喘着粗气,将一份电报递了过来,“在海州以东八百公里的海域,出现了一个……一个规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舰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