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自己更深地放逐到西行寺宅邸最偏僻、最荒芜的角落,那里几乎被时光遗忘,只有尘埃和阴影作伴。她减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甚至连对那几位看着她从小小一团长大、至今仍不愿离弃的仆役,也刻意保持着一种令人心酸的距离。她的言行举止间充满了过度的小心,仿佛自己是一件布满裂纹、一触即碎的瓷器,又或是身染剧毒,生怕沾染到任何关心她的人。
然而,西行妖的影响力,或者说,她自身那与妖树同根同源、深植于骨髓中的本能,并未因她竭尽全力的压抑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在地下汹涌奔腾的暗河,随着她身体的成长与心绪的愈发敏感,变得愈发磅礴且难以捉摸。那不再仅仅是模糊的、无意识的引导,有时甚至只是她心湖中一个极其微小的涟漪——或许是黄昏时分,看到天边最后一抹暖光被暮色吞噬时,心头掠过的一丝难以名状的哀愁;或许是因长年累月的孤寂而生出的一阵深入骨髓、令人只想长眠不醒的疲惫;又或是偶然听到高墙之外,仿若传来寻常人家的孩童无忧无虑的嬉闹声时,那瞬间涌上的、被整个世界隔绝在外的委屈与冰寒——都足以引动周围生命的异常凋零。
她只是心情沉重地走过连接宅屋的回廊,身旁一丛昨日还盛放得如火如荼、引得几只蝴蝶流连的花朵,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毫无征兆地整体萎蔫下去,饱满的花瓣失去水分,边缘卷曲泛黑,如同被无形的、来自冥土的霜寒瞬间掠过,生机尽失;寂静的夜晚,那些闪烁着微弱而梦幻的绿光、懵懂地穿过破损窗格飞入她房间的萤火虫,往往在她眼前盘旋不了几圈,那点微弱的光芒便如同被吹熄的烛火般迅速黯淡、熄灭,小小的身躯直直坠落在冰冷的榻榻米上,不再有任何声息,仿佛从未存在过。
最危险、也最彻底击穿幽幽子心理防线的一次,发生在那位从小照顾她饮食起居、被她私下里依恋地唤作“阿萩”的老婆婆身上。那是一个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夏末傍晚,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带着一种濒死的嘶哑。阿萩像过去十几年如一日的那样,颤巍巍地端着简单的晚膳和一套浆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味道的素色和服,来到幽幽子寂静的房间。看着自家小姐日渐消瘦、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血色尽失,眉宇间那化不开的轻愁几乎要凝结成沉重的露水压弯她的睫毛,老婆婆心中酸楚难言,忍不住像幽幽子还是个小不点时那样,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关节粗大却依旧温暖干燥的手,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抚摸一下她那如同月下流泻的樱花般美丽顺滑的卷发,说几句发自肺腑的安慰话语。
就在那只饱经风霜、充满了无私慈爱的手即将触碰到幽幽子发丝的瞬间,幽幽子正因为窗外突兀响起的一声凄厉、仿佛预示着什么不祥的乌鸦啼叫而心头猛地一缩!一股混合着对自身诡异命运的深切恐惧与对阿萩安危的强烈到极致的担忧,如同冰冷的铁钳般骤然夹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刹那间,阿萩婆婆的动作僵住了!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如同陈年旧纸般苍白中透着灰败,嘴唇泛起不祥的青紫色,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异响,仿佛有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脖颈!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极度痛苦与茫然交织的神情,身体晃了晃,浑浊却依旧清澈、充满关切的眼中光芒迅速黯淡,眼看就要像一片枯叶般向后瘫软倒下!
“不——!不要!阿萩!”幽幽子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巨大的恐慌与蚀骨的悔恨瞬间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她几乎是凭借着求生般的本能,在内心深处疯狂地呐喊、抗拒着那股不受控制、正欢快地试图将婆婆拉向冰冷深渊的力量,“停下来!求求你!不要伤害阿萩婆婆!我不要这样!我宁愿消失的是我自己!”
不知道是她那强烈到极点的意志在千钧一发之际产生了微弱的效果,还是那力量本身也并非完全失控、尚存一丝与她本心的联系,阿常婆婆在彻底瘫软下去、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前一刻,猛地吸进了一口房间内的空气,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她佝偻的身体蜷缩起来,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胸口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但终究是缓过了一口气,没有立刻逝去。她惊魂未定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用一种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恐惧、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幽幽子灵魂都压垮的悲伤与怜悯的眼神,望着眼前泪流满面、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