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植行至御阶之下,与方才皇甫嵩所立之处几乎分毫不差。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整了整本就已经十分平整的衣冠,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源自骨子里的礼仪修养。他的目光清澈而坦荡,缓缓扫过御阶之上年轻的皇帝,眼中没有惶恐,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平静。与皇甫嵩半生戎马、与军中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不同,他卢植的根基,在于经籍,在于文章,在于这满天下的桃李。他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于缑氏山中师从大儒马融,刻苦研读经籍;想起因党锢之祸一度沉寂,后又蒙陛下信重,得以出入禁中,参议朝政;想起在北疆,他并非以刀剑,而是以《周礼》、以仁政安抚胡汉,整顿边务;更想起在平定黄巾之乱时,他更多是以招抚、以文教,瓦解敌胆,收拢民心……这一生,他追求的从来不是权位,而是“道”,是心中的理想秩序。陛下近年来的所作所为,铲除宦官,抑制豪强,推行新政,虽然手段有时略显酷烈,但大方向上,与他心中“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竟是隐隐相合。如今,陛下要收权,要重塑朝纲,将他明升暗降,调入中枢,赋予司空之尊位,却剥离了他直接影响地方、插手具体事务的权柄。对此,卢植在宴会之初,心中便已了然。他非但不觉得失落,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庙堂之高,权争之险,他早已厌倦。若能借此机会,从繁琐的政务中抽身,专注于他真正热爱且擅长的领域——着书立说,培育英才,厘定礼法,这何尝不是陛下对他的一种“成全”?更何况,参录尚书事,依旧能参与最高决策,以另一种方式影响这个国家的走向,引导陛下行仁政,施教化。心念电转间,卢植已然将利弊得失,自身追求,以及身为臣子的本分,思考得清清楚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卢植并未像皇甫嵩那样解印叩拜。他只是对着御座,依照臣礼,深深一揖,动作流畅自然,带着文人特有的风骨与气度。
“臣,卢植,” 他的声音平和而清朗,如同山间清泉,流淌在寂静的大殿中,瞬间抚平了因皇甫嵩之举而带来的悲怆余韵,“谢陛下隆恩。”
没有哽咽,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坦然。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刘宏:“陛下知臣,臣亦自知。臣之本心,不在权位高低,而在经籍文章,在礼乐教化,在为国育才。早年于缑氏山中,臣便立下志愿,若能通晓圣贤典籍,阐发微言大义,教导一二英才,使圣人之道不绝于后世,则此生无憾矣。”
他微微停顿,环视了一圈殿内群臣,尤其是那些以清流自居的士大夫们,声音提高了一些,仿佛是在对所有人言说:“后蒙陛下不弃,委以政事,使臣得以效绵薄之力于社稷。然,政事繁杂,非臣所长,每每力有不逮,常恐有负圣恩。如今,陛下体恤,擢臣为司空,位列三公,参录尚书事,此乃人臣之极荣。更令臣感佩的是,陛下允臣将来可更多专注于太学教化,着书立说,厘定律法礼制……此正合臣之心愿!”
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一种夙愿得偿的欣慰。“陛下曾言,欲开万世之太平,非独恃兵戈之利,更需文教之功,需定鼎国之律法,明上下之礼仪。此乃至理名言!臣愿效仿古之贤相,如萧何之定律令,如叔孙通之制礼仪,于这司空之位,于这尚书房之中,为陛下,为这大汉天下,梳理经典,修订律法,培育栋梁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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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情理兼备。他没有丝毫被剥夺权力的委屈,反而将皇帝的安排,解读为对自己志向的成全与支持,将自己未来的职责,提升到了“定律令”、“制礼仪”、“育英才”的治国根本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