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的心绪,如同殿外被疾风吹乱的云层,翻腾不休。他的视线微微低垂,看着自己腰间那枚伴随着他南征北战、象征着大汉最高军权之一的龟钮银印,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昔日紧握调兵虎符时的冰冷与沉重。曾几何时,他皇甫义真,也是这般在万千将士的瞩目下,手持节钺,挥师北疆,与鲜卑铁骑浴血搏杀;亦是如此在旌旗招展中,于广宗城下,指挥若定,最终攻破黄巾贼巢,阵斩张梁……那一幕幕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岁月,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掠过。他想起了长社之夜,大火燎天,他与朱儁并肩死战,以少胜多;想起了下曲阳城外,朔风凛冽,他与士卒同甘共苦,最终攻克坚城。那是何等的快意恩仇,何等的为国尽忠!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僭越之念,他皇甫家世代忠良,他毕生所愿,不过是扫平寰宇,还天下一个太平,以此报效皇恩,光耀门楣。然而,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自古至今,困死了多少英雄豪杰?韩信、周亚夫……这些前朝旧事,他岂能不知?近些时日,市井童谣,朝野流言,如同跗骨之蛆,他并非毫无察觉。陛下虽然表面上依旧信任有加,恩赏不断,但他能感觉到,那无形的隔阂与审视,早已悄然滋生。陛下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卢植等人全力辅佐,才能在宦官、外戚夹缝中求存的少年天子了。如今的陛下,手握羽林新军,掌控西园八校,改革制度,澄清吏治,其威望与权柄,已远非昔日可比。他这把曾经锋锐无匹的帝国之剑,在扫清内外威胁之后,是否已然成了需要被小心收纳,甚至…需要被磨去锋芒的存在?思绪纷乱间,他已行至御阶之下,那九级台阶,此刻仿佛如同天堑。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内奔涌的情绪。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陛下——” 皇甫嵩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迎上了龙椅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那眼中没有咄咄逼人,没有猜忌怀疑,只有一种平静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了然,以及一丝…或许是真挚的惋惜?皇甫嵩不敢确定,他只知道,事已至此,他必须做出选择,为了皇甫家的满门荣辱,为了这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大汉江山,也为了…全他一代名将的忠臣之名。
在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皇甫嵩的动作缓慢而庄重。他先是整理了一下因久坐而略显褶皱的朝服袍袖,那绛紫色的袍服上绣着的繁复章纹,象征着他在不久前才刚刚获得的、人臣极致的太尉尊荣。然后,他伸出那双曾经开得了强弓、舞得动长槊,如今却已微微有些颤抖的手,郑重地、一丝不苟地解下了腰间那枚沉甸甸的龟钮银印。银印在殿内璀璨的灯火下,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映照着他布满皱纹却依旧刚毅的脸庞。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将银印高高托起,举过头顶,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般的臣子礼仪。
紧接着,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的事情。这位年过五旬、位极人臣的老将,没有再去看那枚代表着他半生戎马生涯的权力象征,而是猛地一撩袍摆,对着御阶之上、端坐于龙椅中的刘宏,推金山,倒玉柱,以一种无比庄重乃至悲怆的姿态,轰然跪倒在地!
“老臣……老臣皇甫嵩……” 他的声音陡然哽咽,巨大的呜咽声冲破了他的喉咙,让他的话语断断续续,“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授以节钺,托以军国……十数年来,幸赖陛下天威庇佑,将士用命,始有微末之功……然,然老臣深知,古之贤臣,如张子房者,功成身退,方得善终;如卫、霍者,虽功盖当世,亦知恪守臣节,不敢有丝毫跋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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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额头紧紧贴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从这位铁血老将的眼眶中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