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作轻微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清冷地扫过面前已经整理、勘校完毕,并用工整小楷重新誊写清楚的一叠文稿。
按照他做事的习惯,完成了便是完成了,无需拖延。他站起身,准备去寻那位交代任务后便很少露面的老翰林贾大人,领取新的差事。
然而,他刚站起身,身旁就伸过来一只手,轻轻的拉住了他。
王明远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明确的阻止意味,陈香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他不太明白王明远为何要阻止他,在他的认知里,做事就要有效率,完成一项便进行下一项,这是天经地义的。
在书院时如此,在翰林院书写文书也是如此,来文渊阁协助整理过往档案似乎也该如此。
但他对王明远有着几乎本能的信任,这一年相处下来,他深知这位好友心思缜密,虑事周全,远非自己这般“直来直去”,王明远让他等,必然有他的道理。
于是,陈香没有任何犹豫,重新坐了下来。
他甚至没问为什么,只是顺手拿过刚才在整理的书卷,摊在面前,目光落在上面,眼神却已放空,显然思绪又飘到了他那些农书典籍或未完成的育种笔记上去了,进入了日常的“发呆”状态。
王明远见他这般,嘴角明显的弯了一下,心下稍安。
子先兄这点最好,信任你时,便全然信赖,从不多问,省却许多口舌。
他也继续低头,看似在仔细核对手中一份关于前朝某段河堤修缮记录的卷宗,实则速度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许多,偶尔还提笔在一旁的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像是在斟酌某个字句或考证某个存疑的年代。
这般磨蹭着,直到午时初刻,外面传来隐约的钟声,预示着午休用饭的时间到了。
王明远这才放下笔,轻轻碰了碰身旁仍在“神游天外”的陈香:“子先兄,时辰到了,先去用饭吧。”
陈香“唔”了一声,回过神来,跟着王明远一同起身,将桌面略作整理。
两人走出存放档案的殿阁,来到不远处专供官吏休息用饭的廊下,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
王明远先递给陈香一碗饭,这才压低声音,解释道:“子先兄,方才阻止你,是觉得眼下并非交差的最佳时机。”
陈香接过饭碗,抬眼看他,安静地等着下文。
“你想想,”王明远夹了一筷子青菜,声音放得更低。
“贾大人交给咱们的这摊子事,量不小,且杂乱。若按常理,寻常人想要理清头绪、初步勘校完毕,最快也需三日。便是我,全力以赴,怕也得一天半。而子先兄你天赋异禀,半日便已完工。”
陈香点了点头,这速度估算大致不差。
“问题就在此处。”王明远继续道,“你若上午便交了差,贾大人会如何想?他首先会觉得,你要么是敷衍了事,要么……便是才华过于惊人。无论哪种,于眼下都非好事。”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陈香依旧平静的脸色,“若他觉得你敷衍,定然不喜,甚至可能责令返工,徒增麻烦;若他知你真有此能,依我看那位常修撰的境况……”
王明远目光瞥向方才他们出来的殿门方向,“怕是立刻就会将更多的、更急难的活儿压过来。贾大人嘴上或许会夸你几句‘年少有为’、‘办事干练’,但结果,就是你我会变得如常修撰一般,从早到晚被拴在那堆故纸堆里,难以喘息。
这已非书院考较学问,快慢由心。这是实实在在的职司,做好了,是理所应当,做慢了,是能力不济。而做得太快……”
他轻轻摇头,“在某些上官眼中,并非总是优点,反而可能意味着‘还有余力’,可以‘多加担子’。尤其我们初来乍到,更需谨慎。”
陈香默默听着,扒了一口饭,咀嚼了几下,才缓缓道:“所以,明远兄的意思是,要……控制速度?”
他似乎在斟酌这个词是否恰当。
“不错,”王明远肯定道,“既要显得我们用心尽力,又不能太快,以免被当作……嗯,‘工具人’来用,最终累死自己。
我看贾大人虽说了‘需尽快’,但这并未时时来催问,可见此事紧要,却还未到火烧眉毛、需日夜赶工的地步。我们按部就班,以略优于寻常人的速度完成,再稍微提高些所交书稿的质量,既显认真,又不至过于扎眼,方是稳妥之道。”
陈香若有所思,他习惯于追求效率和准确,对于这种人情世故的“节奏”把握,确实不甚敏感。但王明远一番话,条分缕析,将其中利害关系说得明白,他也能理解。
“我明白了。”陈香简单应道,不再多言,低头专心吃饭。
对他来说,只要能继续看书、做学问,顺便完成份内事,快些慢些,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既然明远兄认为慢点好,那便慢点。
王明远见他听进去了,便也放下心来,转而说起饭菜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