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收低着头不敢看她,只是嗯了一声。
“好,真好,我就知道收儿是大富大贵的命。”王婶掉下几滴眼泪说,“去吧。”
庆收猛地抬头:“娘!我不去!”
王婶打断他,眼神里有种庆收看不懂的、深沉的悲伤和一种近乎决绝的通透:“那是你亲爹娘,骨头断了还连着筋呢,他们没孩子……也苦。”
“可我是王庆收!我是你和爹的儿子!”庆收急了,眼圈发红。
“你当然是!”王婶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永远是我和你爹的王庆收!这疙瘩,永远是你的家,你的根扎在这黑土里!”
她用力拍了拍庆收的胸口,仿佛要把这话拍进他心里。
“可孩子,你身上淌着的终究是两股血。闭着眼、堵着耳朵、假装看不见、听不见‘那边’的动静,那血就不会流了吗?那根就断了吗?”
王婶看着庆收迷茫又抗拒的脸,轻轻叹了口气,沧桑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去学学‘那边’的话吧,收儿。就算不是为了认他们,也是为了……认清楚你自己。认清楚你王庆收里头,还住着一个叫‘三穗’的娃儿,你得知道他是谁,是咋回事,你才能踏踏实实地做你的王庆收啊。”
王婶的话,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深刻地割开了庆收一直试图包裹的伤口。
最恨日本人、被伤得最深的养母,竟劝他去了解“那边”。他望着王婶布满皱纹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无法抗拒的推力。
……
70年代初,带着王老头沉默的烟袋锅子味,带着王婶塞进包袱里几个滚烫的煮鸡蛋,带着刘瘸子塞给他的一本破旧日汉小词典和一句“混不下去就滚回来帮忙”的硬话,庆收踏上了“归国”的轮船。
东京的鸟山家,深宅大院,规矩森严。穿着和服的族人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件出土的、带着泥土的旧物。他的日语磕磕巴巴,带着浓重的东北腔调,连仆役私下都偷笑。
家主兼爷爷,还有亲生父亲都曾经是关东军的军官。换言之……这些血缘上的亲人手中沾染着自己另一群亲人的血。
精致的庭院,精美的和食,都让他感到窒息般的陌生……甚至是恐怖。他笨拙地行礼,努力模仿着周围人的举止,却总显得格格不入。
于是比起和亲人培养感情,他更愿意待在鸟山家巨大的织造工坊里——谢天谢地鸟山家的产业他在中国就早已熟悉了,那里机器的轰鸣声,让他想起刘瘸子的小作坊,感到一丝熟悉的心安。
鸟山家的家主威严而疏离,对这个“乡下”归来的孙子并未表现出过多热情,若不是日本的经济又迅速飞涨,自己的大儿子又“劣迹斑斑”,他恐怕也不会去寻得这个小孙子。
家主只将他丢进工坊,从最底层的学徒做起。庆收、不,此刻的鸟山三穗,默默地承受着,他搬丝卷,学染布,研究复杂的提花织机,手上的茧子又重新厚了起来。
他依然沉默寡言,但眼神专注,学得极快,那些在刘瘸子那里打下的基础,那些在东北土布作坊里练就的对材料的敏感和对机器的理解,开始显现出价值。
三穗提出的改进织机效率、调整染料配比的建议,虽然用词粗朴,却往往一针见血。
夜深人静,在狭小的榻榻米房间里,他会拿出那本破词典,磕磕绊绊地“纠正”着日语。不是为了讨好谁,只是为了完成王婶的嘱托——去认识那个叫“三穗”的自己。
每一个生硬的日语发音,都像是在黑土地与东京庭院之间架起一座摇摇欲坠的桥。
几年过去,三穗凭借着他从黑土地带来的坚韧、从织机前磨砺出的精明以及对丝绸天生的敏锐,逐渐在家族中站稳了脚跟。他的日语依旧带着口音,却足够清晰表达,当他最终以过人的能力和务实的作风,赢得了家主的认可,接过象征家主的印章时,庭院里樱花如雪。
他从此穿着笔挺的西装,举止沉稳起来。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在他西装内袋里,永远贴身放着两张纸条,一张写着“鸟山三穂”,承载着血脉与责任;另一张写着“王庆收”,那是他灵魂的锚点,是黑土地赋予他最深沉的底色。
三穗最终成了鸟山织造的掌舵人,他的丝绸布料、机器设计行销世界,在他主导设计的最华美的和服腰带纹样里,细心的人或许会发现,那繁复的祥云与鹤纹深处,偶尔会藏着一道极其朴拙、近乎原始的几何线条,像黑土地上犁出的垄沟,沉默地诉说着一个叫王庆收的少年,如何在织机的经纬里,最终织就了自己的名字。
……
“王先生?”
“王先生?”
呼唤声像是从水底传来,费力地穿透了混沌的梦境。
轮椅上的鸟山三穗,眼皮沉重地掀开一丝缝隙,眼前的光线模糊,人影晃动,轮廓像是隔着一层浑浊的油。
他混混沌沌地想着这是谁?是工坊里新来的学徒?还是……靠山屯里的谁?记忆的碎片在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