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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深秋,张老大跑船去江南,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大风浪。据说是江神发怒,浪头有三丈高,把船像抛绣球似的往礁石上扔。同行的船翻了三只,淹死了十几个船工,张老大的船也断了桅杆,在水里漂了三天三夜。等被下游的渔民救上来时,他怀里紧紧揣着块帕子,是玉露前几日刚绣好的,上面绣着艘扬帆的船,船帆上用金线绣着个小小的“张”字,像枚印章。
“帕子被水泡得发胀,颜色都褪成了浅粉,蓝线绣的船身晕成了淡紫,可那船帆依旧挺括,金线在水里泡得发亮,像还在风里鼓着劲。”苏燕卿的声音轻下来,像怕惊扰了那段往事,指尖在帕子上的芦苇叶上轻轻摩挲,“张老大醒来第一眼就摸怀里的帕子,摸到那硬硬的金线,才肯闭眼笑,嘴里还嘟囔着‘船没翻,帆还在’,医生说他能活下来,全靠心里憋着这口气。”
伤好后没过多久,刚能下床走路,张老大就揣着那半干的帕子来了烟雨楼。这次他没坐小板凳,也没点粗茶,径直走到老鸨面前,“咚”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得满堂客人都停了筷子。他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蓝布包,“哗啦”一声全倒在桌上——铜板滚得满地都是,叮叮当当地像在唱歌;碎银闪着哑光,边缘都磨圆了;还有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上面的字迹都看不清了,一看就是攒了许久的,怕是从刚跑船时就开始攒了。
“老鸨用烟杆敲着桌子笑他,烟锅里的火星溅到桌面上,烧出个小黑点。”苏燕卿学着老鸨的腔调,声音尖细起来,像捏着嗓子说话,“‘张老大,你这点家当,够给玉露买副好棺木就不错了,还想赎人?我们玉露可是楼里的摇钱树,光每月的胭脂钱就比你这堆破烂多!’旁边的客人也跟着哄笑,有个穿锦缎的公子哥还扔了块银子在张老大面前,说‘给你,买壶酒醒醒脑子’。”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玉露走了出来,没穿楼里的锦缎衣裳,就穿了身自己缝的粗布衫,洗得发白,袖口还打了个补丁,用同色的线绣了朵小小的雏菊,却比谁都亮堂,像刚从地里摘的棉花,干净得能看见阳光的影子。
她手里攥着个蓝布包袱,往桌上一放,包袱角绣着根芦苇,针脚扎实得很。“我跟他走,不要赎金。”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把满屋子的笑声都砸没了。包袱被她解开,滚出来几件半旧的衣裳,领口都磨出了毛边,还有几十块绣好的帕子,上面的山水花鸟挤得满满当当,每块帕子的角落都绣着个小小的“露”字,用的是最牢的锁边绣。
“老鸨气得直跳脚,烟杆都扔在了地上,说她疯了,放着锦衣玉食不要,偏要跟着个穷船工喝西北风。”苏燕卿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可玉露什么也没说,就蹲下去,帮着张老大把地上的铜钱一枚枚捡起来,捡得比谁都认真,像在捡散落的日子。有枚铜钱滚到桌底下,她就趴在地上伸手去够,发簪掉了都顾不上捡,那股子执拗劲儿,倒像极了她绣帕子的针脚。”
张老大带着玉露走的那天,是个晴朗的春日,河面上的冰刚化,浮着层碎冰碴,像撒了把碎银子。烟雨楼的姑娘们都来送,站在雕花木栏边,手里挥着帕子,有的还偷偷抹眼泪。玉露没哭,只是给每个人都塞了块帕子,帕子上绣着她们各自的名字,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轮到苏燕卿时,她塞过来块绣着芦苇的帕子,说“姐姐,芦苇看着软,可在水里站得最稳”,说完就跟着张老大上了船,船帆升起时,正好挡住了她的身影,只看见帆上有个小小的“露”字,在风里轻轻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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