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层金黄的油花,香气混着海藻的腥气漫出来,钻进鼻腔时,忽然觉得眼眶发热——这味道,和我小时候生病时,瓜达卢佩守在炉边炖的鱼汤一模一样。那时我发着高烧,她就这么守了三天三夜,陶罐里的汤始终温着,她说:“热汤能熨帖身子,就像土地能托住麦子。”
瓜达卢佩忙着往灶里添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暖意:“雷蒙德那孩子,前阵子托人捎了封信来,说你帮他在镇上立住了脚,还教他种麦子。”她从灶台上拿起个粗瓷碗,碗边缺了个小口,是我小时候摔的。她舀了勺鱼汤递过来:“你尝尝,还是老法子炖的,放了海边的干贝,鲜得很。”
我接过碗,碗沿烫得指尖发麻,喝一口,鲜美的滋味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得心里暖暖的。“雷蒙德现在怎么样了?”
“好着呢。”瓜达卢佩笑着往我碗里又添了块鱼肉,鱼刺剔得干干净净,“他信里说,镇上的人现在都信他了。以前总有人背后说他是‘牢里出来的’,现在见了面都喊他‘雷师傅’,请他去看田垄、选麦种。秋收时麦囤堆得比人高,他特意拍了照片寄来,说要让您看看他的本事。”
说着,她从柜子里捧出个布包,蓝粗布上绣着朵简单的麦穗,针脚歪歪扭扭,却是瓜达卢佩最用心的手艺。解开一看,麦粉白得发亮,像初落的雪,细腻得能透过粉看到底下的布纹。“这就是他托人捎来的新麦粉,说磨得细,适合给您做麦饼。他还说,知道您爱吃甜口,特意让磨坊多过了两遍筛,一点麸皮都没有。”
约翰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墙角拖出个木箱。箱子上的铜锁锈迹斑斑,他费劲地拧开,锁芯“咔哒”一声弹开,像解开了个陈年的结。里面铺着层干净的麻布,麻布上是满满一箱麦种,颗粒饱满,透着淡淡的琥珀色光泽,像撒在布上的珍珠。“殿下您看,这也是雷蒙德寄来的,他说叫‘共壤麦’,让咱们也试试种。海边的沙地怕是不适合,我找了块靠河的地,翻了三遍土,土坷垃都敲碎了,就等您回来拿主意呢。”
我拿起一粒麦种放在手心,它比普通麦种重些,指尖能摸到细密的纹路——那是被无数次摩挲过的痕迹,想来是雷蒙德在基尔肯尼的田里,一颗一颗挑出来的。他曾是个瑟缩在法庭角落的少年,如今却能捧着麦种,说要让土地长出希望。“他信里还说什么了?”
“说朗伯格的海风硬,土壤碱气重,特意挑了耐盐碱的种子。”约翰从箱底抽出封信,信纸边缘卷了毛,上面的字迹还是那么潦草,却透着股认真劲,笔画都往一起挤,像是怕被风刮跑了字。“他说,等明年收了麦,就带镇上的人来帮咱们打麦,让海湾的风里,也飘着麦香。还说……还说要跟您学怎么改良土壤,让‘共壤麦’在朗伯格扎下根,以后咱们这儿的人,再也不用愁麦子减产了。”
窗外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轻轻敲门。壁炉里的火渐渐小了,瓜达卢佩添了根柴,火星子“蹭”地窜起来,照亮了她眼角的笑纹:“你小时候总说,朗伯格的海是蓝的,麦是黄的,要是海风吹过麦田,那才是最好看的。现在啊,怕是要成真了。”
我望着木箱里的麦种,忽然想起雷蒙德刚出狱时,眼神里的怯懦和戒备,像只受惊的小兽,连握手都不敢抬眼看人。而现在,他能从容地挑选麦种,能规划着帮别人改良土壤,那双手曾握过拳头,如今却握住了麦穗,握住了让生活变好的希望。
约翰已经在旁边磨起了锄头,锄头刃在火光下闪着亮,他磨得专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是海边渔民常唱的号子。“殿下,明天咱们就去翻地吧?我看了黄历,明天是个好日子,适合下种。”
“好。”我把麦种放回箱里,麻布轻轻盖上去,像给它们盖上了层温柔的被子,“明天一早,就去种。”
夜里,我躺在熟悉的阁楼里。木板床还是老样子,翻身时会发出“吱呀”的呻吟,和窗外的海浪声混在一起,像首古老的摇篮曲。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银亮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麦种。我解开那个外包装袋,银柄宝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剑鞘上的暗纹原来是片麦田,穗子沉甸甸地弯着腰,被风吹得朝着同一个方向。
恍惚间,仿佛看见来年的春天,朗伯格的河边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海风拂过,麦浪翻滚,像片金色的海。雷蒙德和约翰在田里忙碌着,他们的影子被太阳拉得很长,叠在一起。瓜达卢佩提着水壶走在田埂上,水壶晃出细碎的光,她的笑声被风吹得很远,混着麦香,飘向更远的海湾。
我的儿子约翰今年八岁了,此刻他正在邻村的亲戚家安睡。我知道,这条路太坎坷,或许我这一辈人走不完,但这些麦种会记得,这把剑会记得,这片土地会记得——总有人在为它弯腰,为它播种,为它等待一个风调雨顺的丰年。
原来,最好的归来,不是回到过去的模样,而是带着新的希望,在熟悉的土地上,种下未来的种子。而那些曾经的伤口,早已在麦香里,长成了坚韧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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