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琰最在意的,还是那些书。尤其是那些带着他体温和记忆的书。
三楼西南角有一个不起眼的铁柜,钥匙只有他和馆长有。里面放着一些&bp;“问题书籍”——&bp;有的是线装书脱了线,有的是民国平装书的书脊开裂,有的是外文旧书的扉页缺了角。覃琰生前总利用午休时间修补这些书,他有一套珍藏的工具:骨胶、糨糊、细麻绳、薄如蝉翼的桑皮纸,还有一把磨得锃亮的小锥子。他修书时极其专注,连呼吸都放轻,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现在,那个铁柜的门经常敞开着,里面的书堆得越来越多。小张和小李都试过修补,但要么用的胶水太稠,把书页粘在了一起;要么用的线太粗,戳破了脆弱的纸页。有一次,小李甚至把一本民国时期的《人间词话》的封面粘反了,覃琰看得心疼,在旁边转了整整一下午。
他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bp;“修补”。他发现,当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破损的书页上时,指尖会散发出一种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这种暖意似乎能让纸张的纤维变得稍微柔软一些,让脱开的线脚更容易对齐。
有一次,小张正在修补一本清代的诗集,书页中间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他用糨糊涂了半天,还是没法让两边平整地粘在一起。覃琰飘过去,凝神看着那道裂缝,想象着自己生前是如何用指尖轻轻抚平纸页,如何一点点涂抹糨糊,如何用重物压平等待干燥。
就在这时,小张忽然&bp;“咦”&bp;了一声。他发现刚才还倔强地翘着的纸边,竟然自己慢慢舒展开了,像被无形的手抚平。他赶紧趁机把书页对齐,压上镇纸,嘴里念叨着:“奇了怪了,这纸还挺懂事。”
覃琰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的&bp;“身体”&bp;似乎更凝实了一些。
除了修书,他还有一桩未了的心事&bp;——&bp;那部《清人别集叙录》。
这是他晚年开始整理的一个私人项目。他花了十年时间,翻阅了馆里收藏的近千种清人别集,记录下每种版本的刊刻时间、藏家题跋、内容异同,打算汇编成一部叙录,为研究者提供方便。书稿已经完成了大半,就放在他以前办公室的抽屉里,用一个牛皮纸袋装着,上面写着&bp;“覃记”&bp;两个字。
他死得突然,这稿子便成了未竟之业。
他看到馆长来他办公室整理遗物时,拿起那个牛皮纸袋,叹了口气,递给了古籍研究所的老陈:“老覃一辈子就琢磨这个,你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它出版。”
老陈翻了翻稿子,眉头越皱越紧:“字迹有点潦草,好多地方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符号,而且……&bp;有些引用的版本,我得去核对一下。”
老陈来过几次图书馆,每次都抱着厚厚的书稿,在古籍部查资料。但他显然对图书馆的布局不如覃琰熟悉,常常在书架间转来转去,找不到需要的书。
“在北架十二列,第三层,和《四库全书》的别集类挨着。”&bp;覃琰在他耳边&bp;“说”。
老陈像是听到了什么,愣了一下,真的走向了北架十二列,果然找到了那本书。
“在《曝书亭集》的夹页里,有张我抄的校勘记。”
老陈翻开《曝书亭集》,果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泛黄的便签纸,上面是覃琰清秀的字迹。
一来二去,老陈似乎也习惯了这种&bp;“巧合”。他查资料时,总会先在心里默想需要什么,然后往往就能在附近找到线索。有一次,他对着稿子上一个模糊的符号发愁,忽然看到手边的一本《书目答问》里,夹着一张覃琰以前做的书签,书签背面恰好画着同样的符号,旁边还标注着&bp;“见《四库总目》卷一百七十三”。
老陈对着空处笑了笑:“老覃,是你在帮忙吧?谢了啊。”
覃琰没有回应,但他能感觉到,自己那缕残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舒展,像春天里被解冻的溪流。
四月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猛。这天傍晚,图书馆即将闭馆时,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读者们纷纷收拾东西离开,只有一个人还坐在古籍部&bp;——&bp;林小满。她面前摊着好几本线装书,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完全没注意到闭馆的提示音。
“同学,闭馆了。”&bp;小张走过去提醒她。
林小满抬起头,才发现窗外已经黑透,雨幕把整个世界都泡得湿漉漉的。“啊,不好意思,太专注了……”&bp;她赶紧合上书本,“我能再借这几本吗?明天一早还回来。”
“可以是可以,但这几本是善本,不能外借的。”&bp;小张有些为难,“要不你明天早点来?”
林小满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可是……&bp;我明天下午就要交论文初稿了,还有几个地方没核对完……”&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