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到化工厂的路要穿过大半个工业区,沿途全是从炼油厂区涌出来的大货车,轮胎碾过柏油路的轰鸣震得人耳膜发颤。车斗里黑黢黢的原油桶反射着刺眼的光,空气里飘着一股熟悉的、类似烧焦橡胶的味道——那是他从小闻到大的气息,父亲工作了三十年的国营炼油厂,就藏在这片工业区的最深处。
林阳把车蹬得飞快,二八自行车的链条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在给他打气。他高中毕业那年,父亲厂子的效益就差了,老职工们要么内退要么转岗,父亲总说“铁饭碗也有生锈的时候”。如今自己大学毕业,捧着一张中文系的文凭,终究还是绕回了这片弥漫着化学品气味的地方。
骑到第三十个红绿灯时,化工厂的蓝色厂牌终于出现在路尽头。与记忆里父亲所在的国营炼油厂比,这里确实小得多——没有绵延的油罐区,没有高耸入云的烟囱,只有几排整齐的白墙厂房和一栋四层的灰楼。但门口穿着制服的保安站姿笔挺,进出的工人都戴着统一的蓝色安全帽,连货车进出都要在门卫室登记,透着一股私营企业特有的规整劲儿。
林阳把自行车斜支在车棚角落,拍了拍沾着灰尘的裤腿。车棚里停着不少电动车和摩托车,只有他这辆二八大杠显得格外扎眼,车把上还缠着去年冬天父亲缠的防滑胶带,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他深吸了口气,空气里除了熟悉的油气味,还混着一股甜腻的化学品气息,像是某种溶剂挥发后的味道,陌生又锐利。
办公大楼的玻璃门擦得锃亮,倒映着天上的流云。林阳推门进去时,前台的年轻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打量——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还卷着两道边,和楼里穿蓝色制服的员工格格不入。“找人事部李主管?”姑娘的声音很轻,指了指二楼的楼梯,“左转第三个门,她在等你。”
二楼的走廊铺着浅灰色地砖,脚步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林阳在第三个门口停下,门上挂着“人事部”的牌子,他抬手敲了三下,里面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进。”
办公桌后的女人抬起头,林阳瞬间明白了前台姑娘为什么没多话——这位李主管实在太惹眼了。深蓝色的公司制服外套熨得笔挺,领口露出一小截白色衬衫,下身是黑色包臀裙,裙摆刚好落在膝盖上方,踩着七厘米的黑色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时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她手里捏着林阳的简历,指甲涂着裸色的指甲油,翻页时动作利落,眼神落在他身上时,带着职业性的审视。
“坐。”李主管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没等林阳坐稳就开了口,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干脆,“林阳是吧?长春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她把“汉语言文学”几个字念得稍重,像是在确认什么,“我看了你的简历,成绩不错,学校也还行。但我们招的是仓库管理员,跟你专业八竿子打不着。说说,为什么投我们这儿?”
林阳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掌心沁出薄汗。这个问题他在路上想了无数遍,此刻却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他定了定神,尽量让声音平稳:“李主管,我来应聘有三个原因。”
“第一,我不想当老师。”他抬眼迎上李主管的目光,没敢闪躲,“不是觉得老师不好,是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本事,还担不起‘教书育人’这四个字。师范毕业不一定非要当老师,至少我现在没这个底气,不想误人子弟。”
李主管的笔尖在简历上顿了顿,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第二,我想自己找份工作。”林阳的声音低了些,却更坚定,“家里人毕业前给我介绍过几个单位,有学校有机关,但我不想去。不是说那些地方不好,是我觉得,现在这日子这么安稳,活着容易,但要活明白、活踏实,得靠自己挣。我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没经验没技能,要是连找份工作都得靠家里,那以后还能指望干什么?”
他说到这儿时,李主管的眼神柔和了些,手指离开了简历,交叉放在桌沿上。
“第三,”林阳深吸一口气,把心里最实在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投仓库管理,不是觉得自己只能干这个,是想从这儿学起。我知道你们是化工厂,内贸外贸都做,仓库里肯定有不少门道——怎么盘库,怎么发货,怎么跟车间、跟物流对接,这些都是学问。我在学校学的是书本上的道理,现在想看看这些道理到了实实在在的地方,到底能用多少。您要是愿意给我个机会,我肯定好好学,不会让您失望。”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办公室里静了两秒。窗外有货车驶过的声音,远处传来车间的机器轰鸣,衬得这片刻的安静格外清晰。李主管看着他,眼神里的审视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她忽然点了点头:“你这小伙子,说话倒是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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