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上的四季笺
屋后的青山总在拂晓时披着薄雾,像幅浸了水的水墨画。那条被几代人踩出的羊肠小径,蜿蜒着穿过竹林与溪流,把四季的私语都藏进石缝与草叶间。
惊蛰刚过,山径便成了初生的婴儿。去年的枯竹还立在原处,竹节间已冒出翡翠般的嫩芽,裹着浅褐色的笋衣,像群怯生生的孩子。我踩着湿漉漉的苔藓往上走,惊起几只山雀,它们扑棱棱掠过头顶,抖落的松针落在肩头,带着清冽的草木香。溪边的蕨类植物舒展开卷曲的叶片,露珠顺着叶脉滚落,在晨光里坠成细小的彩虹。最喜那丛野生山茶,花苞鼓鼓囊囊地缀在枝头,像被春风吹胀的胭脂盒,要等某个暖融融的午后,才肯啪地绽开艳红的花瓣。
仲夏的山径是热闹的集市。蝉鸣在竹林里织成密不透风的网,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在地上筛出跳动的光斑。我总爱趁午后小憩时溜上山,找块被树荫覆盖的青石坐下。溪水在脚边叮咚作响,水里的石斑鱼倏忽游过,鳞片闪着银亮的光。山葡萄藤攀在老松树上,结出一串串青紫色的浆果,摘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液立刻在舌尖炸开。有次撞见刺猬妈妈带着幼崽过马路,小家伙们缩成绒球,被妈妈用尖吻一个个拱到路对面,我屏住呼吸等它们走远,才发现裤脚已被山蚊叮出好几个红包。
重阳前后的山径成了调色盘。枫叶把最浓烈的红泼洒在路两旁,银杏则抖落满地碎金。我背着竹篓上山采野菊,它们星星点点绽放在枯草间,黄得耀眼。松鼠在枝头忙着囤松果,偶尔有熟透的野柿子从树上坠落,“噗“地砸进厚厚的落叶层,立刻引来一群蚂蚁。山腰的山楂树挂满红灯笼似的果实,摘一把揣在兜里,走累了就嚼几颗,酸得眯起眼睛时,倒看见远处的稻田翻着金色的浪。夕阳西下时,整座山都浸在蜜糖般的光里,连空气都变得黏糊糊的,带着成熟的甜香。
深冬的山径是沉默的智者。雪落过后,万物都裹在洁白的绒毯里,只有松针还倔强地挑着积雪,像支支蘸满白墨的笔。我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往上爬,脚印很快被新雪填满。竹林在寒风里发出呜呜的声响,竹梢低垂着,仿佛在向大地鞠躬。最妙是雪后初晴,阳光把雪地照得透亮,晃得人睁不开眼。蹲下来细看,会发现冻住的溪面上有冰晶凝成的花纹,像谁用指甲在玻璃上划出的图案。山茱萸的红果在雪地里格外醒目,摘几颗含在嘴里,冰凉的甜意从舌尖一直漫到心口。
去年深秋,我带着城里来的表弟上山。他穿着崭新的运动鞋,却总被路边的荆棘勾住裤脚。“这路太破了,“他皱着眉踢开挡路的枯枝,“该修条石阶才对。“我笑着指给他看那些被脚步磨得发亮的石头:“你瞧,这些石头记得爷爷年轻时挑柴的脚印,记得奶奶采草药的竹篓,记得我们小时候追逐打闹的笑声。“正说着,一片枫叶悠悠落在他手心里,红得像团跳动的火焰。
如今每次回乡,我仍会沿着山径往上走。春听竹抽芽,夏赏溪潺潺,秋拾枫如火,冬踏雪似棉。那些藏在四季里的时光碎片,早已和山径的泥土融为一体,在每个思念故乡的夜晚,悄悄从记忆深处钻出来,带着草木的芬芳,轻轻叩响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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