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和陆有踩着半融的雪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一个挂着“锦城第三集体农庄”木牌的庄子。
庄子不大,几十户人家,灰扑扑的土坯房顶着残雪,烟囱里懒懒地冒着青烟。
空气中混杂着牲口棚的草料味和冻土的寒气,与神都的繁华整洁判若两个世界。
农庄的“议事堂”就是庄头王老栓家稍大些的堂屋。
屋里烧着土炕,还算暖和,但陈设简陋。
贾环和陆有以“过路行商,想打听点本地行情”的名义被让了进来,缩在靠门边的条凳上。
屋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多是些面有风霜、指节粗大的庄户汉子,还有几个穿着合作社制服的年轻人。
气氛有些沉闷。
“......甜菜是交上去了,钱也拨了,可算下来,扣掉种子、肥料、合作社的‘服务费,还有那笔什么‘统筹发展基金………………”
一个精瘦的老汉吧嗒着空烟锅,愁眉苦脸地掰着手指头:“落到各家手里的,也就刚够嚼裹!
比往年自家种苞米豆子强点有限,还落个不自由!”
“强点也是强!”
庄头王老栓是个实的汉子,瓮声瓮气地接话:“合作社说了,这叫‘规模效应”,长远看对咱好。
上头定了调子,咱就得跟着走。”
“长远?长远咱也得先顾眼前肚皮!”
另一个中年汉子捶了下膝盖:“去年冬天就说了,要是能弄台拖拉机,春耕秋收能省多少人力?
省下的人手,去城里打打零工,或者开点副业,不比死守着这点甜菜强?”
“拖拉机?”一个合作社的年轻干事撇了撇嘴,“李二叔,你说得轻巧!
那铁疙瘩多贵你知道吗?一台顶咱庄几年收成!
钱从哪来?上面的补贴?
早说了,要优先用在‘优化种植结构‘和发展‘高附加值经济作物’上!
买机器?没这笔预算!”
屋里顿时一片唉声叹气。
贾环默默听着,指尖在粗糙的条凳边缘无意识地划着。
陆有的眉头又拧紧了。
“那......那咱庄自己凑点?”李二叔不甘心,声音低了些,“各家勒紧裤腰带,再找合作社贷点款?”
“贷款?”另一个老农嗤笑一声,“利息压死人!
咱这点收成,还了贷款还剩下啥?万一再遇上个灾年,拿啥还?
不是把脖子往绳套里送吗?”
讨论似乎陷入了死胡同。
买不起拖拉机是现实,但被强制种甜菜带来的微薄收入和不自由,又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
沉默在弥漫,只有土炕缝隙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忽然,坐在角落里一直没吭声的一个半大后生,怯生生地开口了:“二叔、栓叔……………
咱......咱光想着买拖拉机,可这拖拉机能解决咱‘种啥自己说了不算’的憋屈吗?
合作社说种啥就种啥,说咋卖就咋卖,钱袋子捏在人家手里......
买得起拖拉机,咱就真能当家了?”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死水潭,激起了一圈涟漪。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眼神都亮了起来。
王老栓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根子在这儿!买拖拉机是治标,治不了本!
拖拉机能犁地,能犁开压着咱的‘规矩吗?”
“就是!”李二叔也回过味来,声音激动起来,“咱得把这个理儿弄明白!
为啥咱庄稼人连种啥都不能自己说了算?
这‘新政’里头,到底哪条写着要这么“统筹咱?
咱得研究研究这个‘新政!!看看能不能改改!”
“对!研究新政!”角落里一个声音响应。
一时间,刚才还愁云惨淡的议事堂,气氛陡然热烈起来。
买拖拉机的话题被抛在了一边,庄户汉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新政”的条文,合作社的权力范围、如何反映诉求......
他们或许言语粗粝,道理也未必能立刻说得透彻。
但至少,不用讨论拖拉机的事了。
贾环坐在角落,看着这一幕,沉静如水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
他微微侧头,对身旁的陆有低语道:“走吧。”
两人悄然起身,在王老栓等人沉浸在“研究新政”的讨论声中,默默离开了温暖的堂屋,重新踏入料峭的寒风里。
锦城州衙,位于城东。
算是贾环的半个起家之地。
比起议事堂的喧闹,这里显得肃穆安静得多。
高大的门楼,青砖黛瓦,门口挂着崭新的“锦城州政府”牌匾,两名持枪卫兵站得笔直。
贾环没有通报,径直往里走。
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