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时,道夫肩上的蓑衣破口又裂宽了半指。连日的雨把去镇上的便道泡成泥塘,少年天麻亮就扛着药锄巡山,裤脚叫忍冬藤的刺扯出毛边。阿梨在檐下分拣头茬茶青,瞥见道夫小腿肚新添的血痕,指间的银针便往靛青土布里多绞了两道线。
瞎子婆婆的盲杖点在门墩上:“道伢子的蓑衣……”话音未落,菌丝从阿梨腕间的茶果壳缝钻出,在雨气里显影出黑龙潭口的景象——开发商遗弃的钻井架斜插在水里,锈红的钢梁撞裂了乾隆年的镇水碑,混浊的浪头正啃着碑上“风调雨顺”的凹痕。
道夫的草鞋陷在院门泥地里,药篓沿滴下的泥浆砸出小坑。“便道塌了半边,怕是要等天晴才能修。”他接过阿梨递来的烘柿饼,油纸擦过虎口结痂的伤。那伤口昨日搬拦路石时崩裂的,血丝混着松脂凝在掌纹里,竟浮出开发者父亲当年炸山用的炮眼位置,像幅烙在皮肉里的地图。
教室西窗叫山洪冲下的碎石砸穿了洞。雨水卷着黄泥漫过砖地,道夫把自己的长凳挪到阿梨桌前,蓑衣在漏雨的瓦檐下围出块干地。前排男生踩着水洼疯跑,泥点子溅上阿梨的麻布鞋面,少年沉默着侧过身子,湿透的肩背挡下飞来的泥浆。阿梨抬眼瞧见他后颈沾着片忍冬瓣——正是昨日她别在竹篓沿那瓣晒干的。
“爷爷的腿寒又犯了。”放学时道夫踩着泥浆说,药锄柄在烂泥里戳出深坑,“后山崖的野三七……”雷声碾碎了后半句话。阿梨腕间的茶果壳串突突直跳,去年惊蛰开发商逼迁那日,道夫爷爷跳进毒泉眼抢祖祠牌位,刺骨的寒泉钻进骨缝的光景,此刻正顺着核壳裂缝往外渗凉气。
雨幕里浮出半截青玉镯的虚影。阿梨娘亲坠崖那日,这镯子碎在推土机铲倒的界碑下,此刻镯身的忍冬纹竟在道夫蓑衣的水痕里游动。少女攥紧布袋里发烫的茶果核,核缝钻出的银丝缠上药锄木柄,把开发者炸山的炮响反刍成闷雷。
烘柿饼的甜香盖不住教室角落的霉味。窗台积水里躺着开发商遗落的体温计,爆裂的水银珠滚成“谷雨”字样。道夫用柴刀刮课桌的霉斑,木屑飞溅间前排男生惊叫起来——霉斑底下浮出整卷血藤契的纹路,契尾蛇形纹正与他锁骨下的旧疤咬合成环。
阿梨的针尖刺透靛青土布。昨夜她拆了娘亲嫁衣的衬里,这布料贴着道夫肩头补丁时,针脚走成茶垄的曲线。少年肩胛骨突然绷紧,开发者祖父当年逼签地契的钢笔尖,仿佛正扎在他背上相同位置——那处旧鞭痕遇着潮气发痒,新布裹上来时,倒像裹住了整座茶山的春雾。
“婆婆说界碑西头的忍冬败火。”阿梨咬断线头时,菌丝从她辫梢垂落,在雨气里绣出被推土机碾碎的老界碑残块。道夫喉结滚了滚,将烘柿饼油纸塞进她掌心,纸里裹着块带棱角的碎石——石上黏着星点银芒,是阿梨娘亲坠崖时镯子迸飞的碎玉。
毒泉眼翻腾浊浪那夜,道夫撞开阿梨家木门时浑身滴水。他背上驮着昏沉的爷爷,老人裤腿凝着冰碴,开发商掘断地脉引出的寒泉正从骨缝里冒冷气。瞎子婆婆的盲杖插进灶膛灰,搅出光绪年间苗医传的土方子——忍冬藤灰拌野蜂蜜,得用未嫁女子的心口暖透。
阿梨解开靛青土布袄的盘扣,药罐贴肉捆在心窝。道夫蹲在灶口添柴,火光将他锁骨下的蛇形疤映上土墙。墙影晃动间,少年瞥见药罐溢出的白气里浮出旧影:开发商父亲攥着典当契逼近时,阿梨娘亲的银镯撞上界碑,碎玉溅进毒泉眼的刹那,她将女儿推向了闻声赶来的道夫祖父。
“惊蛰……惊蛰就暖了。”道夫忽然出声。灶灰里爆开的火星蹦上他手背,少年生茧的掌心裹住阿梨冻红的手指。菌丝从相贴的皮肤钻出,在药罐沿绣出整卷《赎地谣》,末了的音符化作水汽,洇湿了窗上乾隆年巫祝刻的镇山符。
便道通车的清晨,长途车卷起的尘土扑了人满脸。道夫背着爷爷晒干的野三七,阿梨竹篓里是新缝的靛布坎肩——布纹里还焐着她的体温。开发者遗留的钻井架锈成了棕红,钢梁缝里钻出的忍冬藤已缠紧镇水碑的裂口。
“茶青价跌了三成。”药材铺老板的算盘珠噼啪响,“开发商跑了,外头茶商嫌路烂不来喽。”道夫攥着皱巴巴的纸币转身,正撞见茶贩子推搡阿梨——竹篓翻倒,忍冬纹茶巾裹的头茬银针茶撒了满地。少年突然夺过茶贩手里的秤砣,就像去年惊蛰护住阿梨那样,秤砣砸在肩胛骨的声音,和当初棍棒落下时一般闷重。
归途的山道上,道夫把新胶鞋摁进阿梨竹篓。少女低头盯着他草鞋磨穿的底,菌丝从辫梢垂落,在夕阳里勾出半坡紫云英——去年被推土机铲平的花田,今春竟从履带印里钻出嫩芽。风扯着道夫裤脚的破口,阿梨解下头绳上的茶青丝带,将那道裂帛扎成忍冬结。
车尾气散尽时,晒谷场西头浮起锡铁匣的虚影。阿梨腕间茶果壳串轻响,十六道银丝从核缝钻出,悄悄缠住道夫药篓里带血的炮眼石。石上银镯碎屑映着晚霞,恍若当年坠崖人未冷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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