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学堂后排,身形隐没在黑暗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周遭是孩童们稚嫩的呼吸声,和油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关平,那个安排了一切的老人,就坐在不远处,背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格外厚重。
台上,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声音清脆得像山涧里的泉水:“第五章,分田如分粥,持碗者不贪,则人人饱。”
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张慎心头。
他本以为会听到一套对抗朝廷法令的说辞,却只听到一句分粥的道理。
这道理简单到可笑,却又深奥得让他无法反驳。
他此行,奉的是“均田令”的王法,要用标尺和墨线,将这片田界模糊的土地重新切割。
可在这里,他看到的不是藏匿逃户的狡诈,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秩序。
接下来的两日,张慎换上布衣,走遍了归仁里的田埂与村巷。
他看到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印证着那句“分粥”的道理。
他随意走进一户农家,借口讨碗水喝,却在攀谈中“无意”提到了田产。
那家的男主人只是憨厚一笑,并未拿出什么地契文书,而是郑重地请出了供在香案上的族谱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并非泛黄的纸张,而是一块块打磨光滑的木牌,上面用刻刀记录着家中几代人的田亩增减、位置流转,详尽到哪块地挨着哪条水渠,哪年收成如何。
“大人,地契是死物,人是活的。”男主人抚摸着木牌上的刻痕,眼中满是敬畏,“每年春分,里正会召集各家户主,在祠堂前公开核对木牌上的记录,对着实地丈量,误差超不过三厘。谁家多占一寸,谁家少算一分,都在全里人的眼皮子底下。”
张慎心中震撼,这哪里是田界模糊,分明是刻在了心里,记在了族谱上。
他又走到村口,看到一棵老槐树下悬挂着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表格。
那是灌溉轮值表,精确到每个时辰哪块田引水。
更让他惊讶的是,表格的末尾还有一列“代工积分”,村里一个腿脚不便的老者,名字赫然在列,旁边的积分却不低。
一问才知,老者腿脚不好,自有年轻力壮的后生替他挑水灌溉,而后生则能从老者那里换取积分,到年底凭积分去一处地方领取额外的酬劳。
那个地方,叫“歉年互助仓”。
张慎循着指引找去,发现那是一座由巨石垒砌的坚固谷仓。
仓门不上锁,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门口打盹。
张慎上前询问,老人告诉他,这仓里的粮食,不归任何一家,归全里。
丰年时,各家按收成比例捐入稻谷;歉年时,可以用劳力来换取。
谁家修了水渠,谁家帮了邻里,都能由里正评定,换算成“工分”,再用工分从这里兑换救急的粮食。
“这仓,十年没空过了。”老人说得平淡,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自信。
张慎沉默了。
他终于忍不住,问一个正在田边修补农具的老农:“朝廷的均田令,是要将所有土地重新丈量分配,若官府强行来分,你们可服?”
老农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着清明的光:“大人,我们庄稼人,服令,但更服理。官府的令是理,我们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也是理。若您能当着全里人的面,说出我们为何要这样分田、这样轮水、这样互助,说得比我们自己还明白,那您的理就大过了我们的理,我们自然心服口服,一切听凭处置。”
“服令不如服理。”这六个字,让张慎如遭雷击。
他明白了,归仁里不是无法,而是另有法度。
这法度,不写在圣旨上,却刻在族谱里,画在轮值表上,装在互助仓里,长在每个人的心里。
第三日夜课,学堂里外挤满了人,全里上下,无论老幼,尽皆到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即将宣判他们命运的县令身上。
这一次,张慎没有再坐到暗处。
他手持一卷巨大的图纸,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上了讲台。
他将图纸在墙上展开,火光映照下,一张前所未见的地图呈现在众人眼前。
“此图,我称之为‘民心田图’。”张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指着图上纵横交错的线条,朗声道:“我将归仁里各家历年所纳税赋、所出劳役、灾年赈济的数据作为经线,又将此地土壤的肥瘠、水利的流向、日照的长短作为纬线,两者交叠,绘制成图。我发现,最终形成的田亩格局,竟与诸位眼下耕作的田地分布,高度吻合。”
全场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村民们怔怔地看着那张图,仿佛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