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三日,这片被称为讲理坡的贫瘠土地,迎来了各色各样的“客人”。
有挎着药箱走街串巷的游医,声称来采一种名为“赤花”的草药;有推着独轮车,满面风霜的行商,挨家挨户地询问陈米旧谷的价钱;甚至还有个自称云游至此的僧人,每日只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打坐,对过往村民手捻佛珠,口诵经文。
他们一共三十六人,是京城里最顶尖的探子,奉了密令而来。
旨意很明确:搜集“神迹”的证据,无论真假。
他们分工明确,行动隐秘。
有人蹲守在山头,用特制的千里镜和画纸记录每家每户炊烟升起的时间与轨迹,试图找出其中的规律。
有人则在夜里潜入田间,小心翼翼地挖掘赤花草的根茎,封存在蜡丸之中。
更有甚者,趁着村民下地干活的间隙,偷偷溜进灶房,用细小的竹管刮取灶台前那只陶碗里的香灰。
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叫阿耕的普通庄稼汉,以及他灶台边那双破旧的草鞋。
好几名探子都将目标锁定在那双草鞋上。
它就那么随意地放在灶口旁,沾着泥土,磨损得几乎快要散架,看上去一文不值。
然而,这恰恰是最可疑的地方。
传说中,那神迹的核心,便与这双鞋有关。
可怪事,也由此开始。
一名代号“狸猫”的探子,以轻功见长,他计划在子时动手。
然而,当他悄无声息地摸到阿耕家院墙外,正准备翻身而入时,怀里揣着的密令文书突然变得滚烫,随即一股水汽蒸腾而起。
他惊疑不定地掏出来一看,只见上好的油纸竟已湿透,朱砂御批的墨迹晕染开来,歪歪扭扭地变成几个大字——“获麟绝笔”。
那是《春秋》的最后一笔,是圣人止步的喟叹。
狸猫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当场僵在原地,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其他探子身上。
他们随身携带的文书,无一例外都在接近目标时被莫名浸湿,墨迹晕染成的,皆是《春秋》里的断句残章。
更诡异的是,他们带来的干粮,明明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却在短短一天内全部发霉变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气。
饥肠辘辘之下,有人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舀了一瓢村里的井水喝下,不料腹中翻江倒海的感觉竟瞬间平息,头脑也恢复了清明。
一连数日,这三十六名探子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一无所获。
到了第五天夜里,他们不约而同地做起了同一个噩梦。
梦里,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神佛怒吼。
只有一个身形魁梧、面色赤红的将军,安静地坐在各自的床尾。
他不言不语,不动不怒,只是睁着一双丹凤眼,目光如炬,仿佛能洞穿他们心底最深处的阴暗与龌龊。
那目光不带杀意,却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煎熬。
就在探子们濒临崩溃之际,阿耕却找上了门。
他不像一个察觉到危险的村民,反而像个热情好客的主人。
他挨个邀请这些“外乡人”,请他们参加村里的秋收宴。
探子们将信将疑地聚到了村里的晒谷场上。
只见家家户户都端着自家的饭食走来,汇集在一处,办起了百家饭。
说是宴席,却简陋得可笑。
大陶盆里盛着的是糙米混着黄豆蒸的饭,菜也只有几大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唯一的荤腥,是几条小小的咸鱼干。
这番景象,一如当年那位京城来的钦差使者所见。
几名养尊处优的探子他们勉强拿起碗筷,扒拉了一口饭菜送进嘴里。
第一口,只觉粗粝难咽。
然而,当他们咀嚼第二口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却猛地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涌入心头。
那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熟悉得让人心慌。
一名探子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碗里的糙米饭,眼圈瞬间红了。
这味道……是二十年前,他离家闯荡时,瞎眼的老母亲摸索着为他做的最后一顿饭。
他记得母亲当时还唠叨着,外面不比家里,要吃饱。
另一边,一个平日里以心狠手辣着称的密探头目,更是浑身剧震。
他出身贫寒,是卖了亲娘换取功名路上的第一笔钱。
此刻,口中那咸菜的味道,竟与他娘临死前念叨着想吃的那一口,一模一样。
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周围的村民没有惊讶,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我娘……我娘临死前说……好人要活得慢一点……”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象征身份的玄铁腰牌,看也不看,便狠狠投入了场边烧着火的土灶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