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的夏末,冀中平原被晒得滚烫,田地里的玉米秆已长得比人还高,翠绿的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风一吹,就翻起层层绿浪。谢文东家的院子里,张彩霞正抱着谢念军坐在树荫下,手里摇着蒲扇,哄孩子睡午觉。院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谢文东扛着空扁担走进来,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后背的粗布褂子都湿透了,贴在身上显出紧实的肌肉线条。
“东子,集市上人多吗?给念军买的拨浪鼓买着了吗?”彩霞赶紧起身,接过他手里的扁担靠在墙根,又递过一块浸了凉水的粗布帕子。谢文东接过帕子往脸上胡乱一抹,从怀里掏出个红漆拨浪鼓,上面系着粉蓝两色的绸带,一摇“咚咚”响:“买着了,你看这做工多细,念军醒了指定爱抓。”他轻手轻脚走到炕边,把拨浪鼓放在孩子手边,看着念军攥着小拳头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你先歇会儿,我去灶房给你盛绿豆汤,早上就煮好了晾着的。”彩霞刚转身,就被谢文东拉住手腕。“不急,”他声音有些沉,眼神里还带着没散的恍惚,“今天在集市上,遇到个熟人。”
“熟人?是以前部队的老战友?”彩霞心里一动,这两年谢文东总念叨着老战友,可大多都没了音讯。谢文东却摇了摇头,走到院门口望了望,才低声说:“是个日本人,以前战场上见过的。”
这话让彩霞的手顿在半空。她太清楚日本人在谢文东心里的分量——当年他爹娘就是被日本兵烧房子时活活呛死的,他左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疤,也是跟日军拼刺刀时留下的。有次夜里他做噩梦,嘴里还喊着“杀了你们这些小鬼子”,吓得念军哭了半宿。
“他没找你麻烦吧?”彩霞赶紧追问,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襟。谢文东拉着她坐在树荫下的板凳上,慢慢说起了集市上的事。
今早天刚亮,谢文东就挑着两个空筐去县城赶集。他要给念军买拨浪鼓,还要给村里的老支书带两斤红糖——老支书前几天帮着修水渠,淋了雨咳嗽不止。县城集市很热闹,卖菜的、说书的、耍把戏的挤在一条街上,吆喝声此起彼伏。谢文东刚在一个糖糕摊前站住,就听见旁边杂货摊传来怯生生的中文:“这位同志,要……要个搪瓷缸不?新到的,不漏水。”
那声音带着明显的日本口音,谢文东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回头。只见杂货摊后站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个子不高,背有点驼,手里攥着个搪瓷缸,指关节泛白。男人也抬头看他,先是愣了愣,接着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手里的搪瓷缸“当啷”掉在地上,摔出个豁口。
“谢……谢君?”男人声音发颤,往后退了两步,脚腕却绊在货箱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双手紧紧抓着地面的泥土,“对不起!对不起!当年是我不对!求您饶命!”
周围赶集的人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这日本人咋给咱中国人下跪了?”“是不是欠了这位同志的钱?”谢文东皱着眉,看着男人后颈上那道熟悉的刀疤——他记得这道疤,1943年在山东枣庄的一场战斗里,他跟这个日本兵拼过刺刀,当时他的刺刀划破了对方的后颈,对方也差点把刺刀捅进他的左腿。
“你起来。”谢文东走过去,伸手想拉他。可男人却抖得更厉害,头磕在地上“咚咚”响:“谢君,我知道您恨我!当年我不该杀老百姓,不该烧你们的房子!可我也是被逼的,我家里有老母亲,他们说我不打仗,就杀了我娘……”
这话让谢文东的手顿在半空。他想起1942年的冬天,部队在河北涞源遇到一支日军小队,对方里有个十七岁的小兵,被俘虏时还哭着喊“我想回家”。后来才知道,那小兵是被强行抓来当兵的,家里还有个六岁的妹妹。当时他看着那小兵,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自愿来中国打仗的。
“战争结束了。”谢文东终于还是拉住男人的胳膊,把他扶起来,“你现在是做生意的,我是种地的,以前的事,过去了。”他指了指地上摔豁口的搪瓷缸,“这缸子我买了,多少钱?”
男人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要钱!谢君要是不嫌弃,拿去用!”谢文东却从口袋里掏出五分钱,放在他手里:“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他顿了顿,又说,“好好做生意,别再害人,以后好好过日子。”
男人攥着那五分钱,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对着谢文东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谢君!我一定好好做人,再也不做坏事!”
“后来我就去买了拨浪鼓,没多待就回来了。”谢文东说完,拿起桌上的绿豆汤喝了一口,冰凉的汤水顺着喉咙下去,却没压下心里的翻涌。彩霞看着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左腿上的疤——那道疤很长,从膝盖一直延伸到大腿,每次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彩霞的声音很轻,眼里却满是欣慰。她想起刚认识谢文东的时候,他眼里全是恨,说起日本人就咬牙切齿。有次医疗队接收了个受伤的日本俘虏,他差点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