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水因潮湿有些黏手,他想起二十年前替林夏拆情书的样子——那时候总嫌别人拆得慢,现在倒怕碰坏了这页带着墨香的纸。
信是从云岭县寄来的,邮戳边缘还沾着泥点,像山里孩子沾着草屑的鞋印。
展开信纸时,一张照片从夹层滑落,他蹲下去捡,却在看清照片内容的瞬间顿住:褪色的黑板前,七八个穿补丁校服的孩子挤成一团,最前排的小丫头举着本《安徒生童话》,封皮磨得泛白,正是他1998年用球星卡赚的第一笔钱买的那批书里的一本。
黑板上歪歪扭扭写着“沈星河叔叔,我们记得你捐的书”,最后一个“书”字被粉笔头压破了纸,像朵绽开的小花。
他的拇指抚过照片边角,指腹触到相纸的纹路,忽然想起那年秋夜。
他窝在阁楼里数着攒了三个月的零钞,林夏趴在桌上帮他包书皮,说“匿名捐的话,要写什么落款?”他当时笑着说“写星星吧,反正没人知道”。
可现在,这些他以为早被岁月淹没的书,竟在千里外的山坳里,被一群孩子用粉笔刻进了记忆。
“在看什么?”
林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煮好的姜茶香气。
她发梢还沾着雨珠,浅蓝色围裙上沾了块咖啡渍——是早上试做新饮品时溅的。
沈星河慌忙把照片塞进信封,却被她眼尖地瞥见:“云岭县的信?上次说要建记忆角的那位老师?”
他点头,喉结动了动:“她说孩子们把旧橡皮、断铅笔都收进盒子,每天轮流讲它们的故事。”
林夏的手指轻轻抚过信封上的字迹,发顶的珍珠发卡随着动作晃了晃:“像不像我们初中教室后墙的‘秘密盒子’?”她忽然转身从茶几上拿过平板,屏幕里是张设计图,“我今天去旧物馆转了转,想着在旁边开家无声咖啡馆。顾客用纸条点单,服务员根据情绪配饮品——比如有人写‘难过’,就给热可可;写‘开心’,就加颗糖。”
她的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沈星河忽然想起1998年开学典礼那天,她举着伞站在雨里等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今天试营业,”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有位爷爷写‘想要一杯像1976年结婚那天一样的甜’。我用蜂蜜、牛奶,加了点橙花——他喝第一口就哭了,说‘我老伴走了五年,今天,她回来了’。”
沈星河接过纸条,纸角还沾着咖啡渍,字迹歪歪扭扭像孩子写的。
他摸出钱包里的小票,在“金额”栏画了个∞符号,悄悄塞进咖啡馆的留言箱。
林夏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正翻着平板里的顾客留言:“还有个姑娘写‘想要一杯像高考前同桌递的那瓶冰水’,我用柠檬、薄荷叶,加了点碎冰……”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父亲发来的消息:“今晚别加班,老街坊说要给我过生日。”
沈建国的生日宴摆在豆浆摊旧址。
青石板被雨水洗得发亮,石墩上摆着七八个纸包,有的用报纸裹着,有的系着红绳。
“老沈,这是半块肥皂,98年我下岗那天借你洗工装用的。”张叔搓着粗糙的手,“那回我蹲在你摊边哭,你说‘哭够了就洗把脸,日子还长’。”
“这顶工帽你替我挡过雨!”李婶把褪色的蓝布帽放在他手边,“03年台风天,我急着给住院的儿子送饭,你硬把帽子扣我头上,自己淋得透湿。”
沈建国的眼眶慢慢红了,他逐个打开纸包,像拆最珍贵的礼物。
半块肥皂泛着白,工帽里还沾着线头,饭票边缘卷了毛——那是99年春节,他请失业的街坊们吃团圆饭时发的。
“都收着,都收着。”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
深夜,沈星河去父亲房间送热牛奶,却看见窗台上的纸包都空了。
“爸,东西呢?”他问。
沈建国正往茶缸里泡茉莉花茶,水蒸气模糊了老花镜:“我给旧物馆送过去了。”他舀了勺糖放进茶缸,“半块肥皂,我记着张叔洗工装时哼的小调;工帽,我记着李婶跑远时喊的‘老沈,谢谢你’。东西搁我这儿,就只我一个人记着;搁旧物馆,能让更多人看见——”他端起茶缸喝了口,甜得眯起眼,“就像你妈夹在账本里的糖纸,写着‘今天星河笑了,像小时候’。这糖纸要是只我一个人看,多可惜?”
沈星河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三天前助理的困惑。
那天他站在别墅顶楼,望着满墙的荣誉证书和股权书,对助理说:“把保险柜里的东西都捐了吧。”助理瞪大眼睛:“可那是您二十年来的心血!”他指着窗外的老街:“我最怕丢的东西,早就有人替我收着了——比如林夏收着我的少年,您收着我的童年,云岭县的孩子们收着我匿名的善意。”
搬家那天,他只带了三样东西:母亲的糖纸,父亲的账本,童年的布偶。
记忆公寓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