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可理喻的是她的情绪和需求。她会在深夜突然想吃某种只有在黑海沿岸才能买到的特定季节的水果,哭闹着逼安德烈立刻想办法弄到。她会因为安德烈做梦时无意识的翻身而认定他梦里有了别人,继而大哭大闹,摔打东西。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有一次争吵中,她轻易地推倒了身材高大的安德烈。
安德烈开始感到疲惫和困惑。他对自己说,这是她缺乏安全感的表现,是因为她过去可能受了太多苦(他依旧不敢问)。他加倍地对她好,更加纵容,更加大度。他花光了积蓄满足她各种荒诞的要求,甚至开始向朋友借钱。他的工作一塌糊涂,设计图错误百出,领导发出了警告。他眼窝深陷,脸色变得和卡佳一样苍白。
他仿佛陷入一场温暖的、令人窒息的泥沼,越是挣扎,下沉得越快。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鄙夷和怜悯交织的怪异表情。“看,索博列夫家的舔狗,”人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被那个疯女人像牵线木偶一样摆布。”
但安德烈依旧坚持着,他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忠诚维系着这段重生的关系,直到那件极其荒诞的事情发生。
那是一个周末,卡佳蜷在沙发上,突然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说:“安德烈,亲爱的,我冷…非常冷…普通的火焰温暖不了我…我需要…需要一点特别的东西。”
安德烈立刻紧张起来:“需要什么?卡佳?电热毯?还是我把壁炉生起来?”(他们的老楼里有一个废弃的壁炉)
“不…”卡佳摇着头,眼神飘忽,“那些都没用…我需要的温暖…来自燃烧的…《真理报》…最好是…1962年4月12日的那一期…”
安德烈愣住了。1962年?那时他父母都还没出生!而且为什么要燃烧特定日期的《真理报》?
“卡…卡佳,这…这去哪里找?旧报纸…也许图书馆的档案室…”
“我不管!”卡佳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得不像人类,“我就要!现在就要!没有那份报纸燃烧的火焰,我的骨头都在结冰!你不爱我了!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她开始哭泣,眼泪滑过苍白的脸颊,竟然带着一股铁锈色的痕迹。她浑身颤抖,周围的温度似乎真的骤然下降了几度。
安德烈看着这个他深爱却变得无比陌生的女人,看着她近乎鬼魅般的执拗要求,一股寒意第一次压过了爱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但他还是咬了咬牙:“好!好!卡佳,你别哭,我去找!我这就去找!”
他像疯子一样冲出家门,发动了他那辆破旧的拉达车。他跑遍了佩彻尔斯基所有的旧货市场、废品回收站,甚至求见了当地博物馆的老馆长。人们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最终,在一个专门收集苏联时期旧物的怪癖老头那里,他花了相当于他一个月工资的卢布,买到了那张泛黄、脆弱、散发着霉味的1962年4月12日的《真理报》。
当他气喘吁吁地把报纸捧回家时,卡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美丽却毫无温度,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
“快!安德烈!点燃它!在壁炉里!”她催促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饥渴。
安德烈颤抖着手,撕下头版,用火柴点燃。泛黄的纸张卷曲、燃烧,发出噼啪的响声,火焰是正常的橙红色。
“不对!不对!”卡佳焦躁地喊着,“不是这样!要整份!整份一起烧!让它猛烈地燃烧!”
安德烈依言,将整份厚厚的报纸塞进壁炉,火焰一下子蹿高,光芒照亮了卡佳的脸。她贪婪地凑近火焰,几乎要把头伸进壁炉里,深深吸着气,仿佛那燃烧产生的不是烟尘,而是什么美味的香气。她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潮红。更让安德烈毛骨悚然的是,那火焰的颜色,在卡佳的呼吸之间,似乎微微带上了一丝诡异的、转瞬即逝的绿芒。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啊…温暖…这才是真正的温暖…”
那一刻,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索博列夫心中某些东西,彻底碎裂了。爱意、耐心、大度、自我欺骗…所有支撑他这几个月来的情感,如同那燃烧的报纸,化为了灰烬。他看着这个陶醉在旧报纸火焰中的女人,清晰地认识到,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他所爱的那个卡佳,或许早在半年前离开时就已经死了。而现在回来的,不过是一个披着她皮囊的、来自某个不可知领域的、贪婪汲取着他生命与理性的…东西。
荒诞感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他这几个月在做什么?像一个傻瓜一样,供奉着一个嗜好燃烧旧报纸的幽灵?为了她,他失去了工作、积蓄、朋友的尊重,甚至几乎失去了理智。
东斯拉夫人骨子里的坚韧和某种被逼到极致后的冷酷,在这一刻苏醒。他们可以虔诚,可以忠诚,可以忍受苦难,但一旦认清真相,决绝起来亦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不留丝毫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