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片繁华与秩序之下,总有些角落是阳光照不透的。贾环,便是这样一个活在阴影里的存在。许多人提起他,总不自觉地将一个“坏”字贴在他身上,如同荣国府那历经风雨的青砖墙上,怎么也擦不掉的霉斑,惹人厌弃。可若有人肯俯身,细读那字里行间的微光,便会发现,那不过是个在深宅大院里,几乎未曾沾染过暖意的影子。
贾环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春日,连空气都带着海棠初绽的甜香。他鼓足了勇气,踩着那条不知走过多少遍的抄手游廊,往探春的秋爽斋去。路上,他反复摩挲着袖中那张叠得方正的纸,上面是他昨夜熬了半宿,偷偷写下的几首诗。他想着,姐姐是府里最有才情的姑娘,连宝玉都常来与她讨论诗词,若是她能看看,哪怕只是点点头,说一句“尚可”,也足够他欢喜好些天了。
秋爽斋里,探春正伏在案上,对着几本账册凝神。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显得干练而明媚。她管理着大观园的一部分事务,虽为庶出,却凭着自己的精明与才干,赢得了上下的尊重。
贾环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唤了一声:“三姐姐。”
探春抬起头,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没有停留,又回到了账本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一个寻常的仆役:“又来做什么?莫不是又惹了谁的不快?”
一句话,像兜头一盆凉水,浇灭了贾环心中那点微弱的期盼。他攥紧了袖中的诗稿,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没……没惹事。”他讷讷地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我……写了点东西,想请姐姐看看。”
探春这才放下笔,接过那张纸,目光快速地扫过。贾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姐姐的表情。然而,探春的眉头却微微蹙起,她将诗稿递还给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训诫:“文辞是有些进益,但环儿,你该先把心思用在正途上。多读些圣贤书,学着立身持正,别总学……别总学些小家子气,斤斤计较。”
那未尽之语,他们都懂——“别总学你娘那般计较”。
贾环的脸瞬间涨红了,一种混合着羞耻和委屈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他飞快地收回诗稿,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秋爽斋。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得让他抬不起手。廊下的风穿过,带着丫鬟们隐约的嬉笑声,在他听来,都像是在嘲笑他——“瞧,连亲姐姐都不待见他。”
脂砚斋曾批探春“敏于庶务,亦困于庶出”,这短短几字,道尽了探春的无奈与挣扎。她身为庶女,生母赵姨娘又是那般不堪,她只能拼命地用才华和能力来洗刷身上的烙印,急切地想要挣脱“赵姨娘之子弟”这重身份。
她对贾环,并非全无姐弟之情,但那感情里,掺杂了太多的“恨铁不成钢”和生怕被牵连、被看低的恐惧。这份恐惧,在她和贾环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却坚韧无比的软墙。
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贾环最可怜的,是连血脉相连的姐姐都不能给他半分庇护,反倒要为了自证清白,刻意和他划清界限。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看碟下菜的主儿?眼见着三姑娘对亲弟弟都是这般淡淡的,那些丫鬟婆子们便更加肆无忌惮。送去的饭菜可以是温吞的,份例里的东西可以是以次充好的,连在背后议论起来,声音都敢放大几分。
在贾环的世界里,父亲贾政的形象,是威严而遥远的。那份父爱,于他而言,是一种“缺席的认可”。
他见过父亲如何考校宝玉的功课,虽时常呵斥,但那呵斥里总藏着不易察觉的期许;他也见过父亲如何叮嘱贾兰,“好好读书,将来光耀门楣”,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唯独到了他这里,父亲的目光总是严厉的,带着审视和不耐烦。哪怕他偶尔鼓起勇气,在父亲面前背一段书,换来的也多半是“口齿不清,全无章法”的评语,或是“心思不正,难成大器”的断言。
有一次,家塾里先生夸了贾环一句“近日略有进益”,贾政听闻,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随从道:“休要纵了他,不过偶然而已,岂能与宝玉并论?”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贾环年少的心。他这才明白,在父亲眼里,他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偶然”,永远无法与那个衔玉而生的哥哥相提并论。
而他的生母赵姨娘,则是他世界里另一个极端的存在。赵姨娘将自己在这深宅里所受的所有委屈、不公和愤懑,都揉碎了,化成怨怼,一点一滴地灌输给贾环。她不曾教过他温和、宽容与磊落,只一遍遍地告诉他:“这府里谁都瞧不起咱们娘俩!”“好东西都是宝玉的,你若不争,便什么也没有!”“你那姐姐,是指望不上的,她只顾着自己攀高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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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爱是扭曲的,带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