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花的任务交给了周瑞家的,薛姨妈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仿佛空了一块。她端起微凉的茶盏,目光投向窗外贾府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这送出去的,哪里是几枝宫花,分明是薛家在这豪门深院中立足的谨慎、无奈与期望。
二
周瑞家的捧着那锦匣,穿堂过院,心里也在掂量着这差事。她先到了三春居住的所在。迎春懦弱,接了花,只淡淡谢过,便让丫鬟司棋收了起来。探春精明干练,拿起花看了看,笑道:“难为薛姨妈想着,真是好精巧的花样。”惜春年纪尚小,正和智能儿顽笑,对花兴趣不大,也只礼貌地道了谢。周瑞家的见三位姑娘收了,便转身往王熙凤院里去。
此时王熙凤正和贾琏在屋里说笑,听得周瑞家的来了,便让她进来。周瑞家的说明来意,将四枝宫花奉上。凤姐是何等人物,一眼就看出这花的来历不凡,再听是薛姨妈特意吩咐多送她的,脸上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嘴里却对平儿说道:“哟,瞧瞧,薛姨妈真是客气,有好东西总惦记着我。只是我如今当家理事,忙得脚不点地,哪还有工夫戴这个?不过姨妈的心意是顶顶要紧的,快好好收起来。”她这话,明着是谦虚,暗里却点明了自己当家的身份,以及薛姨妈对她的格外看重,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她又拉着周瑞家的问了几句薛姨妈近日起居,显得十分亲热周到。
从凤姐处出来,周瑞家的才往贾母后院黛玉的住处走去。这一路,她心里或许并未将送花给黛玉当做多么紧要的事,脚步也不似之前那般急促。
且说黛玉,此时正在宝玉房中,两人一起解九连环顽耍。周瑞家的笑着进来,说了薛姨妈送花的事,然后将剩下的两枝花递上。黛玉此时的心情,或许正因与宝玉独处而明媚,但她的敏感和多疑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先注意到的不是花的好坏,而是周瑞家的送来顺序和话语间的细节。
她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这一问,精准地抓住了关键。黛玉在乎的,从来不是物质的多少,而是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分量,是那份独一无二的重视。
周瑞家的是个实心眼(或者说,并未将黛玉的感受放在首位),便据实回答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她或许还觉得这很正常,大家都有嘛。
黛玉听了,登时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表面和谐的氛围。她心思细腻,从“各位都有了”和“这两枝是姑娘的”这先后顺序和语气中,立刻推断出自己是最后一个得到的,而且数量最少。这种被轻视、被区别对待的感觉,深深刺痛了她寄人篱下、敏感脆弱的心。她不是在争两枝花,而是在争一口气,争一份尊重。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也不敢言语。她能说什么呢?黛玉的话虽尖刻,却未必不是事实。薛姨妈的分配,本就暗含了亲疏。宝玉见气氛尴尬,连忙打圆场,询问宝姐姐在家做什么,为何好几天没过来,试图转移话题。黛玉却只是冷笑着,把花搁在一边,不再理会。这小小的宫花,在她这里,成了人情冷暖的试金石,成了她孤寂心境的一个投射。
周瑞家的讪讪地告退出来,心里或许有些埋怨黛玉小题大做,但也只能暗自嘀咕。这送花的最后一站,竟生出这样一段波折,怕是薛姨妈也未曾料到的。
三
宫花送毕,波澜却未止息。黛玉那句“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涟漪渐渐荡开。话迟早会传到薛姨妈和王夫人耳中,但以她们的城府,面上绝不会显露什么。薛姨妈或许会微微一叹,觉得黛玉这孩子心思太过细密,不好相处,更坚定了要让宝钗远离是非的决心。王夫人则可能对黛玉的“小性儿”又多了一层不喜。
而对于收下四枝宫花的王熙凤,这份人情她记下了。日后薛家有事,比如薛蟠在外闯祸需要贾府势力斡旋,或者薛家的生意需要借助贾府名头时,凤姐自然会多行些方便。那四枝宫花,成了薛家与荣国府实权人物之间一条无形的纽带。
最深谙此中三味的,自然是薛宝钗。当她从丫鬟莺儿那里听闻了送花的全过程以及黛玉的反应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低头描摹她的花样子。母亲的处理方式,在她意料之中,也符合她们薛家目前在贾府的生存策略。她甚至能理解黛玉的愤怒,但那是一种她不会选择,也认为不够明智的情绪宣泄。在她看来,为这点小事动气,徒增烦恼,于事无补。重要的是保全自身,维持体面,步步为营。她“不爱花儿粉儿”的表象下,是远超年龄的冷静与功利权衡。
夜幕降临,贾府各处点上灯火。那十二枝宫花,分别到了不同的主人手中。迎春的或许被遗忘在妆奁角落;探春的可能会在某个场合得体地戴上;惜春的或许随手赏了小丫头;凤姐的会被平儿仔细收好,成为薛家礼单上的一笔记录;而黛玉那两枝,命运最难预料,或许会被她弃之不顾,或许会在某个感怀身世的夜晚,被她拿起,又黯然放下。
薛姨妈坐在灯下,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