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蝗虫?”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联想到板儿叫的“蚂蚱”,和刘姥姥在宴席上那般“食量大如牛”的架势,以及带着孙子“打抽丰”的行径,顿时哄堂大笑起来。连一向持重的宝钗也忍不住用帕子掩了嘴,探春更是笑得用手指着黛玉,说不出话。
“哎哟!颦儿这张嘴哟!”湘云笑得伏在案上,“‘母蝗虫’!再没那么贴切的了!可不是么?她一来,可不就像蝗虫过境,把我们桌上的果子、点心都‘劫’了一道去!还带着只小蝗虫儿!”
黛玉见众人笑赞,越发得意,继续发挥道:“咱们昨日商议了要给惜春妹妹画园子的图,我就在想,这人物是必不可少的。这‘母蝗虫’便是最要紧的‘点缀’。否则,单画园子,岂不呆板?只是这‘母蝗虫’非画上千万只不可,方才显得出她携幼抱雏,呼朋引伴,将这园子糟蹋个够的声势!”
她这话,更是将刘姥姥的形象夸张戏谑到了极致,把一次普通的亲戚来访,说成了灾难性的“蝗灾入侵”。众人想象那画面,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怡红院遭劫母蝗虫——这场景仿佛已活灵活现。
在一片笑声中,探春的笑容底下,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黛玉的比喻,精妙则精妙,可笑则可笑,但探春却听出了更深一层的意味。林姐姐讥讽的是刘姥姥,但“母蝗虫”这三个字,真的仅仅指的是刘姥姥一个人吗?
刘姥姥是谁?她是王家的连宗亲戚。她的女婿狗儿家,与金陵王家的关系,便是靠着这点微末的姻亲纽带维系。而如今荣国府内,谁人势力最盛?自然是王夫人,以及她内侄女王熙凤。这两位来自王家的女性,一个把持着荣国府的内务大权,一个协理宁国府,风光无限。薛姨妈,亦是王家的女儿,如今带着儿女长居贾府,心心念念要将宝钗嫁与宝玉。这一位位王家的姑奶奶、少奶奶,通过姻亲关系,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在贾府这棵大树上。
她们繁衍子嗣,宝玉、贾兰、巧姐儿……这些后代身上都流着王家的血脉。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繁衍”吗?这种“繁衍”,对于日渐空虚、内囊渐尽的贾府来说,究竟是福是祸?是如“螽斯”般的昌盛祝福,还是如“蝗虫”般的侵蚀掠夺?
薛家,同样是四大家族之一,薛姨妈在王家的协助下,在薛父去世后实际掌控了薛家。如今,王家又意图通过金玉良缘,将薛宝钗这枚棋子深深植入贾府的核心——宝玉身边。这步步为营的姻亲策略,细想起来,岂不令人心惊?刘姥姥这只明面上的“母蝗虫”,所代表的,或许正是她背后那个庞大的、通过婚姻网络不断渗透和汲取贾家资源的王家势力。刘姥姥打抽丰,拿走的不过是些许银两衣物,而王夫人、王熙凤,乃至潜在的薛宝钗,她们所消耗、所掌控的,却是贾府的根基命脉。
“母蝗虫之祸”,其源不在山野村妪,而在高墙深院之内,在那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之中。
黛玉的玩笑,或许是无心之失,或许是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层令人不安的现实,借题发挥。但曹雪芹借她之口,借板儿之眼,借探春帐上一幅“花卉草虫”图,早已埋下了这沉重的伏笔。
探春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顶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纱上,那只绣工精致的蝈蝈,泛着莹莹绿光,仿佛真的要振翅鸣叫,诉说着多子多孙的吉祥寓意;而旁边的蚂蚱,褐色的身躯在光影下,却透出一股贪婪的躁动。福兮?祸兮?这矛盾的意象,竟如此和谐又如此诡异地共存于她的闺阁之内,如同贾府表面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之下,那潜藏的、无法言说的危机。
板儿认出的,是虫子的名目;黛玉道出的,是表面的滑稽;而命运揭示的,将是一个家族由盛转衰的悲剧。此刻的秋爽斋,笑语喧哗,却不知那“母蝗虫”的阴影,早已悄然笼罩在这片繁华之上了。
待众人笑罢,又议论了一回给惜春的画具、题材等事,便起身往蘅芜苑去。探春送至门口,看着姊妹们的身影消失在花径尽头,独自立在阶前,秋风吹动她的衣袂,竟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那顶悬挂在拔步床上的葱绿纱帐,在她心中,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单纯明快的模样了。它成了一幅神秘的图谶,预示着个人的福泽与家族的灾祸,交织在她未来命运的经纬之中。
而这一切的开启,竟源于一个乡下孩子,指着纱帐,那两声天真无邪的叫嚷:“这是蝈蝈,这是蚂蚱。”
探春转身回到屋内,坐在榻上,目光仍停留在那纱帐上。她心中反复思量着这“蝈蝈”与“蚂蚱”所代表的深意,越想越觉不安。这时,丫鬟进来通报,说王夫人身边的周瑞家的来了。探春整理好思绪,起身相迎。周瑞家的满脸堆笑,说王夫人惦记着探春,让她来问问秋爽斋近日可有什么缺的。探春礼貌应对,心里却明白,这王家的势力时刻都在关注着府里的一举一动。
送走周瑞家的,探春更觉那“母蝗虫”的阴影愈发浓重。她暗自下定决心,要为贾家的未来做些什么,不能任由王家这般侵蚀。她开始思索着如何在这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中